●方言是一地的自然口语,标准音是相对的,它像生物体一样,死掉的词和音,即使想拉也拉不回来。
●母语,是在妈妈膝盖上自然学会的语言,最生动达意。可一旦超过12岁再来学方言,就像外语那样难学了。
●主持人:本报记者龚丹韵
●嘉宾:钱乃荣(上海语文学会副会长)
解放观点:上海电视台《新闻坊》节目最近开播沪语新闻,“闲话交关”板块成为收视亮点。然而一些中老年观众表示,女主持人发音太新式,男主持人说得比较正宗。您作为沪语专家,对此怎么看?
钱乃荣:两个主持人都不错。可能年纪大的人听惯了“阿富根”节目,他们印象中,上海话要分“尖”“团”音。如“先进”要读成“sizin”,而现在绝大多数上海人都读“xijin”。分“尖”“团”是上世纪40年代的上海话,当下只有75岁以上的少部分群体还会这样念,比例不到上海人口的6%。方言是活的口语,如果某些发音需要死记硬背,而不是来自大多数人的脱口而出,还能叫标准发音吗?
一些年纪大的人总认为老的就是对的,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提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话为标准音?那种发音现在在上海郊区还保留了一部分,比如浦东话。上世纪80年代初,由复旦大学吴语研究室牵头,通过大量调查,确定了老派、中派、新派的标准音系。按方言学的认定,发音比率最高的音就是标准音。当今标准的老派沪语读音也是不分“尖”“团”音的。而现在说新派、向新派过渡中的音已占上海人的大多数,所以,青年顺其自然地用新派音,仍是正确的上海话。
解放观点:看来许多人对方言的认识存在误区。总以为像普通话那样,先有唯一的规范和标准,再去往标准靠拢。
钱乃荣:根据社会语言学的观点,语言是活的,都会随社会发展而慢慢改变,过一个时期总要动一动。普通话作为国语,必须确定每个字的标准发音,否则各地的人怎么学好普通话?但普通话的词典也在不断加入新词,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就说,对新词的搜集“宁滥毋缺”。上世纪初第一个“国音”方案是分“尖”“团”音的,立即遭到大家反对,最后确定以北京音为标准,否定了分“尖”“团”音。按照实际语音变化的普通话正音字表也审定过好几次,每次都会调整一些字的发音。方言则更是一地的自然口语,标准音是相对的,它像生物体一样,死掉的词和音,即使想拉也拉不回来。
有生命力的语言大多由年轻人创造出来的。比如上海话中过去的“淘浆糊”“牵头皮”,现在的“有腔调”“拗造型”,都是各时代的年轻人所造。
解放观点:有人以为上海话的衰弱是因为外地人来得多,使用普通话的场合多。这是否也是一种误会?
钱乃荣:确实是误会。上世纪早期,来上海的外地人远远超过本地人,但上海话发展得最强盛有生气恰恰正是这段时期。外地人的渐渐进入,推动上海话产生“杂交优势”,从一个三级县城的小方言跃为全国三大方言之一。上海成为新的中国语词发源地,如“马路、洋房、自来水、橡皮筋、尴尬、揩油”等新名词先在上海话里出现,大量的音译词如“沙发、色拉、啤酒、白兰地、麦克风、马赛克、老虎窗”等新词也从上海话中诞生。纺织业、出版业、银行、股市等几乎整套词语,都先从上海话中产生,再流传到周边城市和国语中。
当年淮河发大水时期,许多苏北人逃难到上海聚居。他们的小孩下课互相之间用苏北话交流,又跟着班里的上海同学学得一口上海话,不带一点苏北口音,两套话语转换自如。
解放观点:那为什么现在即使父母在家说上海话,小孩子仍然不会说方言呢?钱乃荣:我以前在奉贤教书,女儿的幼儿园都讲奉贤话,她的奉贤话很标准。后来她大班到徐汇区读,两周后讲的完全是上海话。五岁的小孩学得快忘得快,奉贤话以后一点也不会讲,两周速变。比起家庭用语,学校里说什么话才是关键。上课当然要学好普通话。但下课时,如果小孩子不说方言,他们在家里依然不会说。现在很多父母讲上海话,小孩听得懂却不说,用普通话回答。方言的交流单靠家庭环境是不行的,他们学习生活的时间里一定得有上海话的语言环境。此外,上海方言中有文白异读,许多年轻人文读音已经读不来,不会读报了,只能一边说上海话,一边夹杂普通话的文化词汇。
母语,是在妈妈膝盖上自然学会的语言,最生动达意,急起来骂人自然流露的正是母语,原不需要编教材学习。可一旦超过12岁再来学方言,就像外语那样难学了。第一步还是先让小朋友下课时说点方言,别一听就判断标准不标准,多讲讲就自然会标准。
解放观点:保护传承方言背后的文化内涵,是许多人担忧方言式微的根本原因。
钱乃荣:语言不只是交际工具,更是文化和思维认知。我们做梦、思考、行为都依赖语言,因而方言直接影响地方文化。越剧的嗲,来自吴语文化;歌剧《江姐》,吸收了越剧唱腔的婉转以及川北号子的激越,所以特别好听;茅盾散文《上海大年夜》,千字文中至少有24个上海话词语,上海大年夜气息特别浓;《白鹿原》、《秦腔》等小说中对方言的运用,表达出浓厚的地域生活风味,也是其得奖原因之一;《茶馆》的成功,土话俚语占了很大分量。夹杂方言的文学作品,总是事半功倍。因为文化越是本土,就越是拥有细致入微的乡情民俗异彩,贴近本真。
我们现在一方面为上海话衰落而着急,一方面却要硬套过时的所谓标准,如用戏曲的“尖”“团”音标准死扣,这恰恰不是现今大多数人说的交际上海话。鲁迅、胡适等大师,都认为语言要向老百姓学习,不然就会像古汉语一样走向枯萎。
(责任编辑:李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