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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年前,柳江县土博镇一农家妇女离奇失踪,家人多方找寻未果,其5个儿女及村民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户口也作了注销。谁也没有料想,今年4月,一封从河北唐山的来信,解开了一个隐藏了30多年的谜团。5月5日,一位年近古稀的沧桑老太,携小儿风尘仆仆,从千里之外返回土博山村省亲,由此牵出一段被拐农妇令人唏嘘的曲折人生。当地村民倍感意外,原来这就是他们以为已离世30多年的那位农妇“三妹”。
5月5日晌午时分,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在3个年轻人的陪同下,走进了柳江县土博镇一个村庄。她走得很慢,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村庄那份宁静。
环顾四周,曾经的泥房大多数都变成了红砖房,她一脸茫然和惊惶。
村里突然冲出一只狗,朝着他们大叫。
“妈,往这边走,那栋房子就是我们的家。”一年轻女子引着老太太朝前走。一些村民投过好奇的目光,大声问:小梅,这老人是谁啊?
“我妈!”小梅回答。
“你妈?!她……她不是……她回来了?”村民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梅的妈已经“死”去多年,怎么又活过来了?
“孩子他妈,三妹,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从那栋房子里冲出一个老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个叫“三妹”的老太太也朝着老头奔了过去,两人紧紧相拥而泣。
屋里先后跑出几个中年男女,他们都哭着呼喊:“妈——”
村里很多人都惊动了,他们围住那个家,感到十分疑惑,议论纷纷: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怎么“复活”了?
赶圩失踪
37年前,那个初夏的一天上午。
三妹给最小的儿子喂完奶,把他交给家婆,然后去两公里外的集市赶圩。
丈夫覃田勇是村上小学的民办教师。那天正是周日,他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间劳作。
他们家一共8口人,三男两女5个孩子,加上老人和夫妻俩,全靠几亩田地生活。日子过得半饥半饱,房子补了又修,依旧无法挡风遮雨。
那时,生活只有“苦”字!
三妹拿些鸡蛋打算换些油盐回来。可是,家人从中午等到晚上,再从晚上等到次日,她一直没有回来。
一家人心急如焚,丈夫带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去亲戚家找寻,才满周岁的小儿子嗓子都哭哑了,年迈的家婆在神龛前点起几根香,求祖先保佑儿媳早点回家。
丈夫走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一无所获。他也曾报过警,但同样没有消息。
30岁出头的三妹没有念过书,不识字,只懂壮话,从来没有走出过土博乡,听不懂柳州话,普通话就更不懂了。
家人眼巴巴地望她回来,小儿不停的哭泣将一家人的心都哭碎了。最大的女儿才9岁,次儿7岁,其余3个分别是5岁、3岁及1岁。丈夫每天傍晚都会蹲在村口,几个孩子跟着他,在那里等待奇迹出现。
半个月过去,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三妹再也没有回来,就像水一样蒸发了,音讯杳无。
被卖异乡
两年过去了,村民已慢慢忘记三妹,可家人怎么也不能抹去她。逐渐长大的小儿子开始牙牙学语:“妈——妈”。
叫得覃田勇泪水直流。
大家都知道他爱妻疼妻,重活累活都是自己干。妻长得小巧玲珑,一张娃娃脸,耐看。妻的性情跟相貌一样好,温和而善良,结婚十年,他们从未发生过争吵。
民办教师工资太低,覃田勇不得不辞去工作,除了忙自己地里的活计,他还经常去周边砖石瓦场打工,挣些血汗钱养家糊口。
一天,他去邻村打工,听那里的村民议论,有个失踪两年的妇女突然回家了。他莫名兴奋,直觉那个妇女跟妻子有关联,于是马上寻了过去。
果然,那个妇女说,两年前她去赶圩,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老男人韦某,韦某说,县城一家工厂招女工,一个月收入相当于卖一头猪。很多女人围住他,都想进“工厂”。他要了4个长得顺眼的女人,叫她们直接上了一辆高顶篷,说是去厂里看看,如果通过面试,她们就将成为工人,不行再转回来。
几个妇女议论,觉得县城不远,又有伴,再说那个韦某跟大家都熟,便信了他。
她们上了高顶篷后,车子开得飞快,经过县城时并未停下,一直往前开。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她们换到了另一辆高顶篷。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上的两个男人都很陌生,她们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话。
惨了!当她们意识到发生不好的事情时,那两个男人已经控制了她们。
4个女人想逃跑,但没有一丝机会。她们吃饭、睡觉都被严管。几天后,她们又到了一个地方,来了一辆车,把四个女人分开了,其中两个女人被带走了。她和另一个女人被送到了同一个地方,她读过小学二年级,路上经常看到两个字,她只认得后面有个“山”字。
最后她被送到一个50多岁的男人家里。
自己被拐卖了!那一刻她才醒悟过来。当时她不愿意跟那男人同房,男人便打她,强迫她同房,她不得不屈服。
她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去,但那一家人时刻盯住她,直到她为男人生下一个孩子,那户人家才慢慢放松警惕。两年后,一次出去种地,她偷偷地逃了回来……
覃田勇非常兴奋,他把妻子的长相告诉了对方,那个妇女肯定地说,被跟她卖到一块的女人就是他妻子。
千里寻妻
妻子竟然被拐卖了!
那个拐卖妻子的韦某,跟覃田勇是同村人,但妻子失踪不久后,他就遭遇意外事故身亡了。
两年来,他的心饱受摧残,30多岁的人突然变得苍老,头发都花白了。只要闭上两眼,他就会想起她。有时,孩子们追问他:妈妈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眼眶发红,闷头抽烟,心如被油煎一样疼。覃田勇决定去寻找妻子。
借了一些钱,他心急火燎地上了路。根据那个逃回来的妇女的讲述,她们可能是被卖到了唐山。
覃直奔了过去。可是诺大的唐山,妻子究竟被卖到哪个村庄?
“村庄距唐山市不远,好像二三十公里,村里种了很多杏树和枣树。”这是逃回来的妇女给他的所有信息,另外,还提醒他可以向别人打听:有没有广西女人嫁来这里?切记要以亲戚的身份去找。
覃绕着唐山市郊区一路找去。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走了几十个村庄,那些村子看上去都差不多。覃沿途向别人打听,没有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他身上的钱几乎花光了,鞋子破了,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整个人又黑又瘦,像个乞丐。
他打算放弃,家里几个孩子需要他。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又不甘心,决定再最后找找。到了一个村庄,他看到一个小卖部,直接过去问:“请问有广西的女人嫁来这里吗?”
小卖部的男子警觉起来,打量他:你想找谁?
他编了一个谎言,称自己有个妹妹嫁到这里,两年不回家了,他来唐山打工,顺便来看望她。
那个男子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一些,指着不远处的房子说:那里有个广西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你妹?
覃连忙谢过,心跳加快,跑了过去。
那户人家的门关着,他敲开门,从里头走出一个女人来,刹那间惊呆了。
是她!三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三妹全身颤抖,用壮话问他,话音未落,泪水早已涌出,他也热泪盈眶。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老男人的声音。
“我来找我妹妹!”望着惊呆了的三妹,覃连忙抢过话头。
夜逃受阻
一个老头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看了看覃田勇和三妹:“是大舅子?快进家吧!”
三妹擦干泪水:“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饿了吗?家里一切都好吗?孩子们好吗?他们想我吗?”
她讲壮话,老头听不懂。
覃田勇明白了一切,妻子卖给了那个老头,他们生下了一个孩子。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明明是自己苦苦思念的妻,而今却是别人的老婆,还生下了别人的孩子。
他绝望得想死。
妻子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烧了洗澡水,然后杀了一只鸡,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很饿,可没有半点食欲。老头倒也和善,真把他当作大舅子,不停地劝他饭菜。
黑夜降临。
妻子哄孩子睡觉后,让老头照看孩子,她来到他的房间,跟他说起很多事情,她怎么被拐骗,怎么到了唐山,怎么以死抵抗,那老头怎么对她好……
她说一阵哭一阵,他的心一阵痛一阵悲。
刚到唐山,她不懂普通话,不认字,也听不懂别人的话,无法交流。老头的家人轮流值班看着她,不让她出门。不管她去哪里,都有人跟着。
她想到逃跑,可身无分文,加上言语不通,不知道怎么回家,她只有哭泣。
老头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每月还给她一些零花钱。她把那些钱全部攒了起来,为某一天逃走作准备。后来她想,如果她为老头生一个孩子,也许他就会放过她。
看到丈夫找来时,她决定和他一起逃走。
覃田勇当然希望妻子跟他走,他们策划了逃走的时间,准备在第三天凌晨离开。她偷偷地收拾物品,还煮了20多个鸡蛋。那晚正好下雨,是逃走的最好机会。
两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出了家门,当他们逃到村口时,被几个人拦住了。
原来,老头的几个兄弟得知广西来了一个男人,非常警觉,每天都派人盯着他们。
远方来信
老头并没有怪罪他们,只是哀求覃田勇,孩子实在太小,需要母亲照顾。
覃心地善良,反而觉得过意不去。离开时,他对她说,等孩子大一些,他再来接她回去。她一路哭着送他:“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回到家里,他跟家人说,没有找到她。后来他大病一场,好像死了一次。
他决定不再去找她,因为他觉得她在那里日子过得不错,至少比跟自己好多了,况且她又有了孩子,他不忍心拆散母子俩。从此,他守口如瓶,让那个秘密成为心中永远的伤,让自己一个人去痛。
后来,当孩子们再问起妈妈时,他顺口说:“你们的妈妈永远不会回来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30多年过去了,三妹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村民们都以为她死了,她的户口也注销了。孩子们以为她真不在人世,清明时节会给她烧些纸钱。
唐山,三妹一直在苦苦等待,等待丈夫接她回家。
她的心一直在柳江土博,每天她都会想起那里的孩子们和丈夫,想起老去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泪水绵绵不断。
丈夫不要她了,她心想。三年后,她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三妹慢慢地学会了唐山话,当小儿子会讲话时,她便跟他重复着讲一个“故事”:从前,妈妈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还有几个哥哥姐姐,妈妈非常想念他们……
小儿子一直在妈妈的“故事”里长大。当他上中学时,才知道妈妈的故事不是故事,而是真事。每当妈妈说起,都会泪流满面。他发誓一定要帮妈妈找到家,让她不再哭泣。
儿子问她老家在哪里,三妹只记得村庄的名字,柳江县和柳州市她都不知道。
儿子通过网络发帖,寻找妈妈的老家。
直到两年前,他才从网友那里得到妈妈老家的准确地址,他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三妹的父亲。
时光流逝,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30多年前,她的父母健在,父亲才60出头。那封信送到她娘家,收信人已经不在,她父亲早已去世了。
那封信“查无此人”,放在镇邮政分局的招领处。
今年四月,覃田勇经过邮政分局时,无意中看到写给岳父的信,他跟工作人员说明,连忙取出,打开一看,竟然是三妹的儿子代写的信,距离落款日期已有一年多,后面还附有联系电话。
回到家里,他把几个儿女都召集过来,告诉了他们真相,然后取出那封信。
儿女一听,大吃一惊,原来妈妈没有死,可那份母爱已经断裂了30多年。30年实在太久了,但是血缘之亲,骨肉之情,永远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
大女儿拨通了那个电话,对方觉得十分意外,当时他正在上班,希望晚上再联系。
晚饭时,一家人守着那部手机,等待铃声响起。
电话果然打了过来,是一个妇女,讲的是壮话。儿女把电话递给父亲,父亲一听,泣不成声:“三妹,真的是你……对不起,我……”他再也讲不下去,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女儿接过电话:“妈——”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他们的妈妈在那头哭,他们在这头哭,一部电话连接他们的悲喜交集。
去留两难
说,问她自己。她受过一点苦吗?”老头老泪纵横。
他们的亲戚都为老头说话,认为三妹不该离开。
“我不是嫁过来的,是卖过来的,我已经帮你生了两个孩子,我自己还有几个孩子,我的家不在这里,在广西!”三妹发火了。
那一家人哑口无言。
经过几天谈判,老头同意她回广西看看,但希望她能够回来,毕竟这个家也需要她。
三妹痛哭。
造化弄人,给了她一道痛苦的选择题,手心手背都是肉,走,难走;留,难留。
她曾经无数次梦回广西,梦见儿女和丈夫,她以为今生今世只能做梦了,现在当梦将变成现实时,她怎么能放弃呢?
老头沉默了。
小儿子是她最宠爱的人,也是那个家的“罪人”,父亲和亲戚都怪他多事,无缘无故惹是生非。解铃还得系铃人,大家要他把事情摆平。
“妈,你真的舍得丢下我吗?”小儿子轻声地问。
小儿体贴懂事,一直来给她带来无数快乐。如果不是小儿帮助,她永远无法联系上广西的亲人,也许一辈子生活在痛苦中。三妹的心百般纠结。
小儿说,他帮她找到广西的家,只是想让她实现心愿,能回家看一看,住一住,知道家里一切都好,然后放下心来。他并不希望妈妈离开这个家,离开他。
自从接上了头,他们天天打电话,三妹产生强烈的念头:回家!
可80多岁的老头怎么也不肯让她回去,两个孩子还没有成家,她走了,那个家也就空了。
大儿子婚期将临,一再哀求母亲留下。
柳江土博这个家已经下定决心,母亲节前夕,他们一定要把妈妈接回来。4月26日,他们派了两个女儿作代表奔赴唐山。
当她们找到妈妈的住处时,远远地看见一头白发的她抽泣而来,两个女儿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她们一步步走向妈妈,感觉她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疏远。当她们面对面站在一起时,母女仨情不自禁抱作一团,痛哭失声。
人世间谁能经得起这30多年骨肉分离之痛?
老头一家待她们如贵客,杀鸡宰鸭,满桌佳肴,还请来亲戚作陪。当她们表示希望带母亲回家时,除了小儿子,其他人的脸色突然暗淡下去。
“你妈来到这里30多年,我对她怎么样?不要别人
妥协命运
小梅和姐姐开口了:“先让妈妈回去看看,至于以后住在哪里?由她自己再作决定吧。”
三妹同意,小儿子也同意,老头不同意也得同意。
起程那天,唐山亲友送来了很多土特产,给三妹带回广西。
一路上,三妹一步一回头,毕竟她在这里生活了30多年,毕竟在这里还有两个儿子。
在老头悲戚的泪眼中,她和儿女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近了,柳江土博的家!三妹的脚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当年离开时,没想到要相隔30多年才回来。
家,已经变了,不再是风雨飘摇的破房子;村庄变了,曾经熟悉的小路变成了马路;那些熟悉的人也变了,当年孩子变成了成年人,跟她年纪相当的变成了老人,而老人大多数去世了。
无论怎么变化,家乡仍旧很亲切,很温暖。
她有一肚子的心事问丈夫:当年答应去接她,后来为什么没有去?她几乎天天都在盼着、等着。她一直在攒钱,直到现在,三妹已经攒了几万元私房钱了。
丈夫深深地叹息:你在那边比这里生活好过,再说你已经有了儿子……
三妹:也就是说,你不再要我了!
丈夫:不是,我不想让你两头为难。
三妹:我现在更加两头为难。
丈夫不再言语,往事对他来说,痛苦更深。三妹离开后,他独自扛起一个家,带大几个儿女。30多年来,也曾有女人主动想嫁给他,但都被他拒绝了,他的心中只有三妹。
回到柳江土博后,三妹忙着走亲访友,30多年后,物非人也非,心头茫然。她翻山越岭去了娘家,在父母的坟前跪了又跪,拜了又拜,泪水淹没了那条山路。
人生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生离死别。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小儿子开始催促她回唐山,柳江几个儿女希望她留下来。
三妹再次面临两难的抉择。
那天晚上,她坐在漆黑的夜里,脑子如一团乱麻。小儿子来到她身边:“妈,你决定吧,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不行,你是一个男人,你需要工作和事业。”她脱口而出。
小儿子不愿意独自回去。
三妹再次向命运妥协:回唐山。
告别那天,雨下得特别猛。儿女和乡亲们撑着伞,送别一程又一程。
“什么时候再回来啊?”大家问。
三妹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身影淹没在风雨中。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