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张家界黄石水库库区，养殖区的网箱鱼群翻滚跳跃。黄石水库是常德市城区的备用饮用水源，禁止人工养殖。桃源县规定养殖户在9月底拆除养殖设施，但遭到养殖户的抵制。图/记者杨旭
上游的县鼓励渔业发展，分管副县长在库区养鱼“带头示范”;下游的县则从治理水质污染出发，全面禁止在库区养鱼。
围绕养鱼一事，紧邻黄石水库的张家界市慈利县和常德市桃源县，难以避免地发生了“碰撞”。
目前，两县已达成一致：成立联合调研组，先到库区调研，再形成相关方案。这一事件留下的普遍性现实问题是，不同诉求，如何才能取得“最大公约数”? 本报记者朱远祥张家界、常德报道
渔民困惑
“不养鱼，我们做什么”
清晨雾霭中，湖面上一个瘦弱身影由远及近。9月16日，62岁的朱发正蹲在木船上，一手划桨，一手拉着渔网。这天，他捕鱼近20斤。
老人的嘴角掠过笑意。因为有时候，他一天只能捞到几斤鱼。
而这，正是他的生活依靠。
朱发正是慈利县龙潭河镇大湖村人，15年前开始在黄石水库库区养鱼，他和两个村民一起承包水域，实行拦网养鱼，一年可挣三四万元。此外，他还在湖面撒些小网捕鱼，“赚包烟钱”。
每天清晨，他将捞来的鱼拿到集市去卖。晚上，便睡在狭窄的船舱里。江风寒冷，七八月份也得盖棉被。半夜里，他得到湖区巡逻，防止有人偷鱼。
老人在湖里干活的愿望，就是攒钱给29岁的小儿子娶个媳妇，“我们这地方偏，家里条件又不好，好姑娘看不上。”
和朱发正一样靠养鱼为生的，还有慈利三个乡镇和桃源一个镇的众多库区养殖户。半个世纪前，黄石水库淹没了这里成片的耕田。如今，依湖养鱼成了许多人的生活依靠。
黄石水库是归桃源县管辖的副处级事业单位，建于1958年，横跨桃源、慈利两县，库区水产养殖已有50多年历史。1992年起，根据“搞活水利经济”政策，灌区管理局陆续将3万多亩水域承包给库区村民养鱼，收取一定承包管理费。
进入本世纪后，拦网、网箱养鱼获得桃源、慈利两县政府的鼓励支持，库区渔业渐成规模。“整个库区，至少有1600个养殖户。”慈利县竹峪淡水鱼养殖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徐年喜介绍。根据桃源方面统计，库区有47个养殖户274个股东。“他们统计的是与水库签合同的户头数。”徐年喜说，大部分承包户和股东的名下都有村民参与养殖经营，比如他名下就有28人。
今年8月11日，桃源县政府以正式文件的形式下发通告，禁止在黄石水库库区从事人工养殖，所有养鱼的拦网和网箱得在9月30日之前自行拆除。文件中并未说明补偿办法。
这份通告让两县的众多养殖户感到迷茫。“不养鱼，我们做什么?”坐在船头的朱发正说。
现实难题
是否补偿，如何转型
缺乏补偿等配套措施，被认为是桃源县“禁渔令”执行难的主要因素。
“不存在补偿的问题。”桃源县委副书记陈科认为，水库与养殖户签订承包合同，跟租房子“是一样的道理”，“我终止养鱼合同，毫无疑问你就得走人。”
9月16日，陈科向记者阐述了禁渔的缘由：黄石水库2003年被列为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近年来水质污染严重。另一个背景是，黄石水库是常德市城区的备用饮用水源，常德有关部门已着手“引黄入常”工程的调研。
“按照法律，在库区养鱼还要罚款。”陈科说，根据水污染防治法的规定，一级饮用水源保护区内禁止人工养殖。不过，桃源县会给予在期限内主动拆除养殖设施的养殖户一定奖励。
按照桃源方面的奖励标准，拆除拦网每亩奖20元，处置网箱和鱼苗也有一定奖励。受访的养殖户则认为，与养鱼的前期投入相比，奖励“不值一提”。
稻田少且灌溉困难，是许多库区移民面临的窘境。慈利县竹峪村的养殖户朱友先说，她一家四口每人只有三分田，多年前荒废。她家从1995年起搞网箱养鱼，每年赚的两万多元是整个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
据慈利县退休干部杨少林介绍，上世纪五十年代建设黄石水库时，慈利的龙潭河、二坊坪和景龙桥三个乡镇，淹没的耕地约3万亩，“原来人平几亩田，现在人平只有几分。”
采访中，慈利县政府副县长向建国认为，库区开展禁渔之前，必须考虑到养殖户的补偿、就业转型等问题，“把老百姓的生存问题解决了，然后再实施不迟。”
黄石水库灌区管理局局长伍立元表示，此次整治活动分三步走：宣传发动、集中整治、建立生态补偿机制，“现在还处于整治阶段。”至于第三阶段的生态补偿工作，伍立元坦承尚无“明确的东西”，“今后要向上面争取。”
两县沟通
桃源县长赴慈利协调
9月23日，记者从黄石水库了解到，目前仅有10户养殖户自行拆除拦网和网箱。
这是令桃源方面颇为尴尬的数字。按照此前下发的文件及相关工作部署，库区所涉的两县养殖户应在9月底以前，全部自行拆除养殖设施。
其实，从去年年底起，桃源县已着手开展库区禁渔工作，成立了黄石水库库区综合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县委副书记任组长，抽调环保、水利等多部门工作人员进驻库区。2014年元月后，水库全面终止与养殖户的承包合同，要求养殖户限期捕捞，直至8月11日，桃源县政府以文件形式下发通告，要求养殖户在9月30日前自行“拆网”，“未拆除的，由相关部门依法取缔。”
“这些年花的钱要打水漂了。”慈利县二坊坪乡洞潭村养殖户罗志仁说，四年前他发展了1500平方米的网箱养鱼，已投入20万元。
禁渔文件下发后，养殖户们得考虑收入损失以及如何“转型”，显然，他们并未获得答案。桃源县的“禁渔令”阻力空前。
另一方面，桃源、慈利两县政府之间的协调并不顺畅。桃源县政府下发禁渔通告的时间是8月11日。8月14日，桃源县县长赴慈利协调，这被慈利方面视为第一次“正式协调”。
“他们是拆不下去了，再来找我们。”慈利县副县长向建国说。
在9月15日的采访中，慈利县二坊坪乡乡长覃丽称，乡党委书记已传达近期两县协调会的精神。“桃源单方面向养殖户发的那个文件已经作废了。”覃丽告诉境内的养殖户，“不要理会文件原来的那些内容。”
种种迹象表明，桃源县此次禁渔工作，已无法按原有的步调施行。
深度调研 双方上级部门已介入
山峰映衬之下，湖面一片墨绿。9月16日，汽艇从黄石水库下游驶过，尾部喷出的白色浪花混着一抹抹黑绿色彩。
“水越来越黑了，天晴还闻得到腥臭味。”站在船头的伍立元叹道。
汽船行驶不久，湖面中央的一片网箱出现在视野。靠近之后，伍立元朝网箱上一位中年男子打招呼——与他数次“交手”的向建国。
向建国是湖南农业大学水产系教授，2010年到慈利县挂职科技副县长，分管全县的渔业等农业产业。在他的带头示范和技术指导下，慈利县的网箱养鱼发展迅速，从2010年不足20口网箱，发展到现在的1800多口，其中黄石水库库区是主要养殖区之一。
“你把水搞黑了。”与向建国见面的伍立元单刀直入。向建国笑答：你要客观一点。
“饮用水源区就一定不能搞养殖，这个太绝对了。”向建国认为，黄石水库的污染是人口膨胀后大量生活污水排放所致。
采访中，伍立元提供的水质监测数据显示，按照饮用水标准，黄石水库水样的氮、磷等指标超标。“这说明污染主要是养鱼造成的，特别是有些养殖户投肥养鱼。”
“网箱里养一千公斤鱼，相当于20头猪的排泄污染。”这是伍立元上网查到的数据。他透露，为了与向建国这样的专家型官员理论，他这段时间恶补了不少水产专业知识。
伍立元与向建国的第一次交锋，发生在9月10日。当天，桃源县委书记龚德汉率县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主要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到慈利展开协调。在协调会上发言时，伍立元出示了几张网箱养鱼及水质污染的照片。“我当时也不知道，那地方是向副县长的网箱区。”伍立元介绍，当天的协调会上，慈利方面正是向建国率先“发难”。
对此，向建国并不回避。“你们现在是拜码头、走亲戚、论兄弟，你们把我们当兄弟了吗?”向建国认为，桃源方面此前与慈利的协调，仅是“告诉你一声”。
在9月10日的两县高规格协调会上，双方终于达成一致：两县成立联合调研组，先到库区调研，再形成相关方案。9月16日，慈利县政府党组成员、副处级干部陈新智告诉记者，将尽快联合桃源方面到库区做“深度调研”。
但截至目前，两县的联合调研仍未实质启动。9月23日下午，桃源、慈利两县在常德、张家界两名副市长的主持下，再次展开协调。
专家观点
“合法还不够，还应照顾好群众利益”
潇湘晨报：桃源县政府发布关于在黄石水库区域禁止养鱼的文件，您怎么看?
王学杰(湖南行政学院教授)：保护水资源，这是好事，也符合环保政策和法律规定。但从决策的角度来分析，桃源县此次决策出现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懂得统筹兼顾的道理。一个综合性决策，涉及到两县关系、两县政府及群众的利益，在利益错综复杂的情况下，决策必须统筹兼顾。像这种跨地域的决策，不能是桃源县政府单方面的决策，应由两县协调后联合做出，才能确保执行力度和效果。
潇湘晨报：桃源县认为，水库终止与养殖户的承包合同，从法律上讲，不存在补偿的问题。
王学杰：政府决策不能仅仅符合上面的政策和法律法规，还要与本地的实际相结合，符合老百姓的利益。决策是政府做出的，政府与养殖户不是简单的合同关系。考虑到库区移民的历史贡献，以及养殖户对渔业的现实依赖，做出禁渔决策之前，必须解决好老百姓的利益问题。保护水源是为了人民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但必须解决好群众的眼前利益，眼下的利益都解决不了，何谈长远利益、根本利益?
潇湘晨报：应该如何解决两县分歧，促进工作开展?
王学杰：两个县首先要加强协调，形成共识，不能都打自己的小算盘，要从大局来看问题。两县分歧根源在于，桃源方面强调水质治理却忽略养殖户利益，慈利方面重视渔业发展却对水质污染认识不够。应该都要从全局的高度来考虑，不能仅仅考虑本区域利益。考虑到两县分属两市管辖，可请求上级部门介入协调和指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