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谷歌的一名员工师匿名发表了一份内部备忘录,称“女子编程不如男”,主张在高科技行业,女性不如男性适合在工程和领导岗位工作,这一事件迅速成为各大美国科技媒体的新闻头条。
Google一名工程师在公司内部讨论区发表了一篇涉嫌性别歧视的3000字内部备忘录,该文迅速流传开来并引发讨论,文中提出女性在科技领域的任职人数不足,并不是因为她们在工作场所面临偏见和歧视,而是由于男女之间固有的生物学上的差距,如果强行要多元化,则对部分雇员不公道。此文被多家外媒报道时称作 “反多元”言论(Anti-Diversity),并由此也再度暴露女性在硅谷遭歧视的问题。 该名工程师在文中首先表态,“我尊重多样性和包容性,不否认性别主义存在,也不赞同性别刻板印象。但当我们讨论时,必须坦诚,否则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两性差距)。” 而后他批评Google的多元立场,“在多样性和包容性方面,谷歌的左翼偏见造成了一种政治上正确的单一文化——通过羞辱持不同意见者使其沉默来维持自己的主导地位。” 这篇文章中还写道:“男女在部分领域的表现与能力不同,是由于生理差异决定的。而这也能够解释,为何我们无法在科技业与领导阶层看见和男性一样数量的女性。” “我们总是问,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女性担任高层领导职位,但是我们从不问为什么我们在这些工作中看到这么多男人。这些工作往往需要又长又紧张的工作时间,如果你想要平衡而充实的生活,这可能是不值得的。” 这名未具名的男性工程师还在文中表示:“女人通常比较喜欢社会和艺术领域的工作,而更多男人则喜欢coding”、“性别差异就是意味性别歧视这种想法必须停止”。
在悟空问答上,网友们对此事发表了深度的观点,并再次解读了性别歧视。还有网友揭示了此事发生的前因后果。
如何看待Google工程师发长文称“女子编程不如男”?
答主:@破破的桥 (北京大学计算机博士)
这个事件涉及到硅谷大公司的“多元化”(Diversity)趋势。在近些年来,硅谷很多IT业的大公司开始有专门的项目,保障各类少数人群在公司里占据一定比例。这个“少数”主要是以性别和族裔定义的。
比如这些公司的工程师男性居多,所以女性被视为少数人群。
比如这些公司的工程师以亚裔和白人居多,所以黑人、老墨、印第安人被视为少数族群。
这封邮件谈的主要就是前者,女性在招聘时被优待的问题。
在2017年6月,Google HR部门从Intel雇佣了一名VP,名叫Danielle Brown,作为Chief Diversity and Inclusion Officer,开始了相对比较激进的扶持女性工程师的项目。
Danielle Brown原先在Intel的亚利桑那州分部负责executive leader培训,三年前被调到Intel硅谷核心部门做多元化工作,领导了HR部门里大概100多个小组。这些多元化工作中,与女性相关的包括:
1.制定每个Business Unit需要的女性工程师比例。比如某某部门需要在2022年之前达到女性工程师占50%的目标。这类指标直接关系着各个部门的主管的奖金,所以女性变得特别吃香。
2.给女性管理人员提供快速的上升通道,组织各种聚会,为每个缺职位的高管优先提供女性员工的信息。
3.开设热线,如果有女性工程师在职业道路上遭遇困难,要求离职或调职。那么可以拨打这类热线,告诉人力部门,她到底遇到了那些问题。HR会派出专人来跟踪解决。
应该说这些措施在Intel受到了女性工程师的热烈欢迎,而在男性工程师那里也没有太多的反对声音。就我个人的接触,Danielle非常聪明能干,人缘也很好。不过这系列措施,可能比较惹眼的问题,就是在招聘中,部门主管为了满足女性的比例指标,对女性的考核标准下降,导致各组出现了一些不太达标的工程师。
到了Google以后,Danielle试图将intel的一套直接搬用。不过问题在于,Intel已经是50年的老牌企业,官僚气息严重,整个管理体制非常稳定,员工也相对比较闲适,对身边多几个女性工程师,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Google是野心极大的新锐企业,有大量心气极高、水平超群、价值观与锐气俱在、工资高上天的工程师。看见一些女性工程师水平远不如自己,却做一样的职位,可以拿同样的工资,自然是很不平的。
至于女性比例低是否因为社会性歧视而导致,他们并不特别关心,只信弱肉强食,合适的人爬到合适的位置。这封信模糊地体现了这一点。
邮件发出后,舆论爆发,在我的微信圈邮件底下表示出离愤怒的,都是女性IT工程师,而男性对这封信则持暧昧态度。相信Google内部也是如此。Google CEO,印度裔的劈柴(Sundar Pichai)出差发现此事,立刻赶回开除了邮件撰写者。但这件事已经造成了重大的公关危机,外部和内部交锋激烈,各种意见都有。特别是加州法律规定,不得以参与政治活动为理由开除员工(不过这事是否属于政治活动待议),所以开除理由写了违反Code of conduct。这件事不排除会围绕第一修正案走法律程序。
大家可以看见巨型全球化公司与国家组织类似(实际这种公司的收入,忠实产品使用者、开发者,均相当于一个强大的国家),为了避免内部纷争,也有越来越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规矩”,是好是坏由大家自行判断了。
也有网友认为谷歌前男性员工James Damore的这份备忘录,可谓在性别问题上无知与偏见的集大成者。
如何看待Google工程师发长文称“女子编程不如男”?
@林三土 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
Damore宣称男女在生理上的差异,比如女性“天生”更倾向于共情、“天生”更加神经质和不能承受压力、“天生”更缺乏竞争性与主动性、男性则“天生”更渴望地位与成功等等,使得女性“天然地”不如男性适合从事程序员工作、“天然地”不如男性适合担任领导职务。
然而Damore所说的这些,恰恰是被近几十年各个领域的科研进展不断证伪推翻的观点。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Damore所以为的那些男女之间“天生”的智识差异与性格差异,绝大程度上不过是社会文化对性别角色不断建构与强化所造成的后天影响。比如男性从小就被鼓励要有男子气概(培养竞争性与侵略性)、要“男儿当自强”(追求个人独立与事业成就)、要“男儿有泪不轻弹”(压抑情感的表达与交流),女性则从小就被鼓励要温柔娴婉(培养合群性与服从性)、要善解人意(培养倾听与共情的能力)、要主动承担家务活动及其管理(从而牺牲事业追求)等等。
事实上,社会文化对性别角色的潜移默化,甚至从婴儿刚出生时就已经开始了:从婴幼儿阶段起,父母就对女儿说话更多、句子更长、内容更倾向于传达情感,而对儿子则说话更少、句子更短、内容更倾向于下达指令,结果造成婴幼儿男女在语言、共情力、情感表现、易怒性等方面的早期发育差异(参见:Melissa Clearfield & Naree Nelson (2006), “Sex Differences in Mothers’ Speech and Play Behavior with 6-, 9-, and 14-Month-Old Infants,” Sex Roles 54(1/2): 127-137; Katharine Johnson, Melinda Caskey, Katherine Rand, Richard Tucker & Betty Vohr (2014), “Gender Differences in Adult-Infant Communication in the First Months of Life,” Pediatrics 134(6): 1-10; Marion O’Brien & Keith Nagle (1987), “Parents’ Speech to Toddlers: The Effect of Play Context,” Journal of Child Language 14(2): 269-279; Jihyun Sung, Anne Fausto-Sterling, Cynthia Garcia Coll & Ronald Seifer (2013), “The Dynamics of Age and Sex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ther-Infant Voc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3 and 11 Months,” Infancy 18(6): 1135-1158; M. Katherine Weinberg & Edward Z. Tronick (1999), “Gender Differences in Emotional Expressivity and Self-Regulation During Early Infancy,”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35(1): 175-188等)。
类似地,从孩子蹒跚学步时起,家长亲朋送给孩子的玩具就已经高度性别化,比如给女孩往往就买布娃娃、玩具厨房,给男孩往往就买小火车、机器人,这些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和塑造着孩子对不同事物的兴趣爱好。到了学龄阶段,隐性性别歧视的程度便越来越深。比如在带孩子去参观博物馆或少年宫科学展等活动的过程中,父母主动为儿子讲解科学原理所花的时间,是花在女儿身上时间的三倍(参见Kevin Crowley, Maureen A. Callanan, Harriet R. Tenenbaum & Elizabeth Allen (2001), “Parents Explain More Often to Boys Than to Girls During Shared Scientific Thinking,” Psychological Science 12(3): 258-261)。至于学校课堂内、大众传媒上的种种性别成见,更是不胜枚举。
像Damore这样从小享受着男权文化赋予他的优势而不自知,反过来指责在成长道路上遭遇重重阻挠的女性没能做出和男性同等的成就、并宣称这表明女性“天生”不如男性,就好比是和一个被迫戴着几百斤镣铐的对手“赛跑”,轻松跑赢以后转过头来嘲笑对方速度太慢,何其可耻,何其可悲。
何况就以Damore所在的编程领域而论,女性早已获得了卓越的成就,只不过这些成就在过去很长时间里被男权社会掩盖抹煞,令人视而不见而已。十九世纪女数学家Ada Lovelace如今被公认为编程学的开山鼻祖;世界上第一台多功能电脑ENIAC完全由六位女性(Kay McNulty、Betty Jennings、Betty Snyder、Marlyn Wescoff、Fran Bilas、Ruth Lichterman)编译;“高阶编程语言”的概念由Grace Hopper提出和最早实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早年的计算与编程工作完全由女数学家和女工程师完成,其中Katherine Goble Johnson、Dorothy Vaughan、Mary Jackson三位的经历在2016年改编为电影《隐藏人物》(Hidden Figures);Margaret Hamilton独立编写的软件挽救了阿波罗11号登月任务;……这个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足够将Damore这位“天生更适合编程”的男性碾压好几辈子。
历史上女性程序员星光璀璨,但是为了如今计算机学与编程领域却成了男性的天下,以至于许多人一听到“程序员”这个词,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的就是一个个“宅男”形象?这背后的一大关键原因,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家用个人电脑刚开始普及时,电脑厂家所采取的广告与销售策略:在各种电视广告与杂志文宣中,电脑游戏与编程为不擅社交的文弱男孩提供了施展个人才华、发现人生意义的新天地,这些“极客(geeks)”们凭借精湛的电脑技术羞辱校园霸王、赢得女孩芳心,从而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同时期的诸多科幻电影(比如《回到未来》系列)也纷纷套用这类“屌丝逆袭、英雄救美”的叙事模板,不断复制、传播、强化着大众文化对电脑与编程的性别刻板印象(参见Sara Kiesler and Lee Sproull (1985), “Poll Halls, Chips, and War Games: Women in the Culture of Computing,” Psychology of Women Quarterly 9: 451-462; Jane Margolis & Allan Fisher (2003), “Geek Mythology,” Bulletin of Science, Technology & Society 23(1): 17-20;此外亦可参考Women, Work and Computerization系列论文集中的多篇相关论文)。
家用电脑普及期性别刻板印象造成的一大后果是,父母往往乐于买电脑给儿子使用,却无视女儿对编程的兴趣。这对计算机领域的性别比例造成了立竿见影的影响:本来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前,随着教育领域性别平等观念的普及,美国大学里计算机专业的女生比例和其它专业一直以相近的速率增长;但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尽管其它专业(包括物理学等其它许多理工科专业)的女生比例仍在稳步增长,计算机专业的女生比例却迅速下跌(如下图)。三十年后的今天,当谷歌等有社会责任心的企业终于意识到本领域内性别歧视的根深蒂固、准备以实际行动纠正与弥补过往的错误时,跳出几个像Damore这样的既得利益者大放厥词,又何足怪哉、何足道哉?
此外,还有网友认为Google公司解雇James Damore不是因为他“错”了,而是因为他“不该”。
如何看待Google工程师发长文称“女子编程不如男”?
@唐映红 心理学专栏作家 PsyEyes创始人
两性平等,两性平权,乃至两性同格是现时代人类文明发展迄今的“政治正确”。既然是政治正确,那么就成为一种不言而喻的社会规范,规定了人们应该怎样言行才是适宜的。James Damore发长文认为女性在编程上不如男性,并因此批评Google公司的多元化政策,显然首先是因为不合时宜,而并非首先是错的。
James Damore所援引的结论或建言对不对是一个学术范畴,犹有争议。即便他的观点和结论是错的,也不构成他就应该被解雇的理由。他当然显然果然是因为不应该公然这么说而遭到解雇,Google公司以此来表明和彰显公司坚守的价值观而宁可支付高昂的解雇赔偿。
“对”还是“错”;“该”还是“不该”是两对不同范畴的价值尺度。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两性既然之差异,生理天性或者性别社会化,那么表达出来是“对”与“错”的问题;但是否及应该怎样表达和看待是“该”与“不该”的问题。
正是因为两性差异迄今尚不能厘清其中性别社会化的因素到底几何,用女权主义先驱Simone de Beauvoir的说法,“女人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变成的”(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 ),所以政治正确的社会规范引导和给予了女性更多的倾斜性保护和支持,以抵消性别社会化对女性发展的桎梏。事实上,James Damore所援引的两性在编程领域的差异,仍然不能排除是因为女性因性别社会化的刻板印象而造成,并非当然是因为女性不擅长。
从我个人的立场,支持Google公司对James Damore的解雇,支持现代人类文明好不容易建立和维护的多元化价值体系,也知道多元化是多么脆弱的文明价值体系,它需要克服人类天性中的保守、迷信和侵犯性。
以此观之,James Damore还是兔痒兔生婆,不能理解和接受多元化的人文价值尺度,只能教条地用狭隘的科学主义单一尺度看待复杂、模糊的社会现实,被Google解雇,以及没有拿到哈佛博士也算是得其所吧。
顺便说一下,James Damore被Google解雇后,阿桑奇就迅速向其抛出橄榄枝。Google公司所主张的多元化及政治正确之所以需要“坚守”,由此可见一斑。
事件最后,谷歌CEO Sundar Pichai向写这封信的雇员发出邮件,称其行为违反了谷歌雇员的行为准则(code of Conduct),谷歌已经将该雇员解雇。
谷歌也对这一事件发表官方回应:尊重员工表达自身观点的权利,即使公司不会同意他们的做法。“建立开放包容的环境意味着培养一种文化,在这种文化中,有不同观点的人,包括有不同政治观点的人,可以安全地分享他们的观点。”谷歌新任多元化副总裁Danielle Brown在上周六对员工的一份回应中说道。
言论自由也从来不应该成为某些人公开歧视甚至严重伤害另一群体的借口,平权道路依旧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