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逼门受灾者的去与留:外面是水里面是家

2016年07月14日 07:30   来源:北京青年报   黄亮

  青城村被洪水围成孤岛,决口的堤坝上,一辆电动车陷在泥里摄影/本报记者 黄亮

  救援人员用摩托艇转移村民供图/汪箭

  面对洪水村民用木盆当船摄影/本报记者 黄亮

  为了救出遇险者,汪箭曾义无反顾地跳进洪流中,险些丢了性命;然而现在面对眼前的这头大水牛,他犹豫了。水已经没过了这家门前的台阶,他身旁的老人说:“你救不出我的牛,我是不会离开的。”

  一处安置点内,一位老人面对眼前的志愿者发着牢骚:“他是干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什么叫做‘命比家当更重要’?”一旁,安置点的负责人不住重复着一句话:“书记是好心,他也三天没睡觉了。”这位年轻人的脸已经涨红,汗和泪水顺着脖梗流了下来。

  安徽桐城,每一位抗灾救援者似乎都会遇到这样的难题:如何让洪水逼门的老人安心离开自己的家。“抗洪难,让老百姓离家更难。”汪箭——一支民间救援队的队员说。但那些老人真的把家当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吗?“我只想让在外打工的儿子过年回家能吃上一口现宰的猪肉。”青城村,一位留守在洪水“孤岛”上的老人说。他今年已经76岁了。

  漂在洪流中的三个人

  夜雨打在脸上,汪箭觉得有点疼。周围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冷。在不远处,一名消防员紧紧地抱着一棵小树。

  失去动力的摩托艇上,汪箭的怀里还有个人。他能明显感觉到这个男人身体冰冷,不住地颤抖着。男子微微地说:“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汪箭说:“我们不能把你丢下,咱们三个人谁都不会有事的。”

  汪箭其实也挺害怕的,他没有想到,刚刚开始救援的第一天,自己便深陷险境。

  时间回到7月1日下午4点30分。

  在接到桐城市武装部政委刘朝晖的命令后,汪箭和另外39名金星民间救援队的队员赶到了武装部门前。

  他们的设备包括4辆摩托艇,1辆游艇,2台绞盘,救生衣、雨衣各20余套,铁锹20把,救生抛投器1套,无人机1套,调频对讲机20台,远程通讯设备1套。

  他们救援的第一站是范岗镇,水已经淹了田地,正在逼近房屋。

  救援队分为两个小队,汪箭带领其中的一支奔向了樟凤村。在这里,他们顺利地救出了30名来不及撤离的村民,全部是老人和儿童,年龄最大者70岁以上。

  凌晨零点左右,他们已经在青草镇救援了。突然,汪箭接到武装部刘政委的电话,金神镇黄桥村的路上,一个人被困在河中间,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到。凌晨1点30分左右,汪箭和另一队队长严俊在当地派出所黄所长的带领下赶到了出事地点。这时,桐城消防队的队员们已经在那里了。

  消防队员告诉他们,一名男子被困在水中的电线杆上,水面至少有5里宽。消防员曾两次试图下水去救那名男子,但是水流湍急,两次都把消防队员冲走了。

  汪箭和消防队的指导员脱掉衣服,穿上泳裤和救生衣,戴上头灯,再拿上一件备用救生衣和救生绳,跨上摩托艇,出发了。

  然而当他们赶到电线杆的位置时,人不见了。

  “把命交给了老天爷”

  大水无边,两个人借着头灯的灯光在水面上搜寻。十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一处露出水面的树顶上有个黑影。

  两人想先把救生衣抛给黑影,让他穿上。但水流太急,两人每次接近黑影,摩托艇就被水冲走。无奈之下,指导员只能用消防绳系住救生衣,绳子甩了三次,黑影终于抓住了。

  距离黑影还有20米,汪箭喊着,让对方先把救生衣穿上。而对方一个劲地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汪箭和指导员用头灯给“黑影”照着,这时才看清,那是一个中年男子。汪箭告诉他:“你别慌,等我靠近你的时候,你从我摩托艇的后面上去,从侧面上是要翻的!”

  汪箭把摩托艇的后部朝向了男子,男子把手伸了出来。指导员攥住了男子的手,然而他忘了汪箭刚说过的话,一脚蹬在了侧面,摩托艇翻了。

  指导员抱着男子,落进了洪水里。翻倒的摩托艇也熄了火,往下游漂。汪箭在后面奋力赶上,把艇给翻正,重新上艇,寻找落水的两人。那两个人很幸运,他们抓到了一棵树。

  汪箭和指导员一个在艇上拉,一个在水里托,终于把人救了上来。此时,距离他们下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回不去了。

  落水时头灯丢了,四下漆黑一片,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摩托艇坏了,无法启动。这种情况下,三个人中必须下去两个,不然摩托艇会翻。

  指导员和汪箭再次下水了,两个人扒着艇,顺水而行,听天由命。

  不知又漂了多久,水越来越急。汪箭和指导员商量一定要抓住一棵小树,否则一旦漂到什么桥的涵洞下,肯定会没命的。

  他们看见了一棵小树。指导员把绳子的一头栓到了艇上,另一头系在树上。汪箭和男子在艇上,指导员在水里抱着树。漆黑一片中只有漫长地等待。

  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出发的地方,桐城武装部的刘政委和金星俱乐部救援队的另一名队长严俊已经心急如焚,他们开始安排救援队的队员们去寻找这三个人了。

  男子总想睡觉,汪箭知道绝不能睡,不然将会一睡不醒。他和男子聊天,知道了这人叫张文胜,桐城人,和妻子开车经过金神镇香蒲工业园时遭遇洪水。他被卷入水中,妻子和车则不知所终。汪箭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困了4个小时。

  “我妻子怎么样了?”张文胜问。“她和车已经找到了。”汪箭没说实话,“咱们获救了,就能看到她了。”

  黎明时分,一位老人发现了这三个人,他们逃过一劫。不久,张文胜的车也被发现了,但没人知道他的妻子在哪儿。

  三次回家与三次被救

  汪箭“捡”回一条命,但是他不知道就在他救人的那天,一位叫章季兵的桐城人,在棋盘岭村因救落水的中学生不幸殒命。

  “生死有的时候没法考虑那么多。”汪箭说,自己的遭遇反而让自己觉得很幸运,而章季兵的牺牲对他们救援队员不是一种负担,反而成为了一种激励,“既然来了,就接着干吧。”

  但是,见过生死的汪箭事隔一天“怒”了。

  7月3日晚,双港镇白果村,汪箭和另一位队长批评着一位女志愿者:“你怎么能对村民这样说话呢?”“我真的心急,看他们不走,真的担心他们出事。”女志愿者有些委屈,“难道那些家当真的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吗?”

  女志愿者叫张妞娜,就在刚刚,用当地的话说,她已经被两位老村民“臭”过了。

  这两位老人看上去都有70多岁了。他们已经被救援队员从洪水逼门的家中救了出来,但是现在,他们两人偷偷要回去。结果,被张妞娜看到了。

  “您现在怎么能回去呢?水这么大,多危险啊。”张妞娜说。

  “我知道你们为我好,可是我心里有数。”一位老人说。

  “鸡鸭鹅都死了,您回去有什么用?”张妞娜说。

  “我家还有肉!”老人说。

  “那些肉都几天了……”张妞娜没忍住。

  如果不是汪箭他们的劝阻,三人间的对话可能还会继续下去。“他们受灾了,心里很着急,咱得理解人家。”汪箭和另一位队长“批评”着张妞娜。

  对于这些救援者,理解,不是靠嘴说的,而是做出来的。显然,汪箭比这位“小妹妹”更知道如何应对那些不愿离家的老人。

  “你们要不把我的牛拉走,我就不走。”7月6日,当汪箭来到这位老人家中的时候,工作人员做老人的“思想工作”已经半天了。

  用摩托艇运牛还是用游艇?根本不可能。汪箭感慨这是他参与救援以来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他内心里一个劲儿地叫苦:“抗洪难,让老百姓离开自己的家更难。”但是脑子里,他飞快地想着办法;脸上,还堆着笑容。

  “大爷,没问题,您和牛一起救。”突然,汪箭有了主意——摩托艇牵牛。他让大爷坐在摩托艇上,另一个人手里牵着那头大水牛。没想到,大水牛犯起了牛轴,加上牛劲太大,反而拽得摩托艇左右摇晃,无法前行。

  好在大水牛听大爷的话,牵牛的绳子回到了大爷的手里,牛才顺从地跟着摩托艇游出了洪水区。

  “幸亏这是水牛,这要是猪,就没戏了。”事后,汪箭把它当做一件尴尬的乐事跟朋友们“吹吹牛”。

  其实,搭救不愿离家的人,更多时候,救援队员只能进行重复的劳动。张妞娜亲眼目睹有一家人,公婆、儿媳、孩子,一家数口,被救一次,回家一次;回家一次,求救一次;再求救,再被救,最终三回三救。

  “我就是觉得队员救人太难太危险了。”张妞娜说。“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会不会有什么苦衷呢?”汪箭说。

  孤岛留守者的苦衷

  挨着白果村的青城村,也是救援队员曾经到过的地方,那里有一群洪水“孤岛”的留守者。

  孤岛之处,原本有路,与田地相连。但是破圩后洪水隔断了道路,田地成泽,高处成岛。大雨冲坏了“岛”上的土地,许多房屋出现裂缝,生活断水断电。

  即便如此,二十余名老人依然选择生活在岛上,即便出行只能靠一条木盆船和一条临时从网上买来的塑料船。

  “我们怎么能离开呢?”76岁的钱阿婆说,自己儿子花6万元人民币承包了6亩鱼塘,结果大水一来全都冲走了,家里还剩下一头猪和几只鸡,“我要走了,那猪怎么办呢?”

  猪,对于这些老人们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76岁的程昌盛年轻的时候在外打工,如今在家种着5亩地。大水吞噬了今年的水稻。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在北京、上海等地打工。其中,大儿子每年能够给他寄回2000元的家用。

  “我们这里都是正月开始养猪,到下一年的春节前宰猪,就想能让过年回家的孩子们吃上现宰的猪肉。”程昌盛说,孤岛留下的都是老人与妇女,年轻的男子都在外面打工。通常他们的家里就养了一头猪,不为卖钱,只为盼着团圆。

  在青城村的“孤岛”上,程昌盛成为了最早的一位“交通员”。他用自家祖辈留下的木盆船搭载孤岛上的人进出村口,每天十几个来回。

  “小时候,我们就坐在盆里给地里沤泥,几乎每家都有这种盆船,后来大家都打工,就没人用了。”程昌盛觉得,人不能忘本。

  孩子的日记

  岛上的人坐上木盆船,更多时候是为了去领粮食和矿泉水,这些赈灾物资相当一部分是志愿者和爱心人士募集来的。网络,成为了保障离家百姓供给的一条信息渠道。

  那位性子急的张妞娜成为了这个渠道里的一位总调度。张妞娜说,只要前方有什么需要,她和另外一个女孩子就会公布到微信群里,大家再通过微信群来募捐。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民间募捐群体,背后也同官方进行着合作。张妞娜说,他们会和桐城市的官方网站“桐城网”进行对接,因为每个村的需求会上报,最后由桐城网这边进行信息汇总。

  从7月4日开始组建抗灾群,张妞娜,这位超市的收银员就很少见到自己的儿子了。而在桐城,众多的年轻父母参与到了其中,他们直接奔赴抗洪一线,送物资、修堤坝,难以顾家。

  一位小学生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妈妈和她们团队里的阿姨一起去帮被救的人……给他们发吃的喝的。我也想去,但是我去了会更危险,所以我就没去了。妈妈出去了好几天,我都有点想妈妈了。最后,妈妈终于回来了。”

  闷热中的等待

  7月11日,汪箭和救援队的队员们暂时休息了,张妞娜开始每天到医院里去打吊瓶,但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桐城市鲟鱼镇的灾民安置点,一位阿婆正在向志愿者们抱怨着前几天的撤离:“他是干部啊,哪有那么说话的。什么叫做先保命,命比家当重要。”一旁,安置点的年轻负责人满脸是汗,眼泪几乎流了出来,嘴里不住地说着:“书记也都三天没睡了。当时太危险,他也很着急。”

  而在鲟鱼镇的那道无名堤坝上,村干部和村民仍然在闷热的天气中,顶着烈日,拎着铁锹,巡逻往返,查看管涌。

  堤坝的一边是连续7天高水位的长河,一旦溃坝,威胁到的不仅是鲟鱼镇,还包括对面的枞阳县城,乃至整个铜陵;而堤坝的另一边,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房子和几只慵懒的柴狗,耷拉着脑袋,不发一声。

  这里,一切都在等待那即将到来的又一场暴雨。

  7月13日下午,鲟鱼镇,大雨。

  文/本报记者 满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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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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