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来自山西的父亲,在燕郊找到陷入传销组织的女儿,当街痛哭,求女儿回家摄影/董振杰
8月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时,一张张木讷的面孔穿梭在燕郊迎宾路上。他们逐渐分散至道路两旁的各个村庄和小区,继续开始被灌输“财富”梦想的一天,并最终迷失在这片土地上。
近些年,越来越多外来者以旅游、访友或是考察的名义被邀至燕郊,进而失去音讯。今年5月以来,北京青年报记者数次前往燕郊地区进行调查,通过实地走访和公开资料显示,当地至少有超过10个小区和村庄存在传销组织活动的踪迹。不同的传销组织,打着“互助理财”、“销售产品”等幌子,将人骗到这片误以为是“北京”的土地上,一些人努力逃脱,另一些则相信了那些关于财富的谎言。当地警方数次进行打击,怎奈去而复返者众多。据反传销人士估计,目前在燕郊活动的传销组织人数至少在三四千人左右,若想让深陷其中的人们摆脱被灌输的思想,则需一个较长时间的“反洗脑”过程。
迎宾路
一天之内,传销者的队伍要在迎宾路上往返数次。这是一个让国内“南派”和“北派”传销共容的地方
8月初的一天,刚过清晨5点,在南北贯穿燕郊的迎宾路上,行进着一支三五成群的队伍。队伍中成员大多身形消瘦,身上的衣物也算不上整洁。成员间偶尔有些说笑,但面对陌生人的搭话,却绝不会开口。
当地人王平所住的东蔡各庄村位于迎宾路西侧,村里一处几百平方米的院落是传销组织活动的“课堂”,这是村里人所共知的“秘密”。每日院子的红色大门紧锁,但从里面传出的口号声,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院子里的一切,山东人小李有更大的发言权,两年前他曾被骗至东蔡各庄内的传销组织中。每天在院内上课的有两三百人,平时则散居附近的出租房内。授课时,他们被鼓励购买组织的“产品”、邀请新人加入,进而创造出成百上千倍的财富。上课间隙,则是不断高呼有关致富的口号。
前不久的一个早上,一名瑟瑟发抖的年轻人跑进了王平的邻居家,年轻人来自红色铁门背后,嘴里念叨着“救命”。这样的情景村里人并不陌生,王平的邻居一面安慰,一面叫来警察带走了年轻人。此后几天,当地警方加强了对东蔡各庄的巡视,红色铁门背后也归于了平静。
铁门里的人群并未走远,在8月初的这个早上,距离东蔡各庄三公里外的潮白河畔,几名年轻人正挑着水桶钻进一片密林当中。
密林附近是大片庄稼地,林子里几十个木讷的面孔正坐在地上,紧邻着的就是一片坟头。河岸旁湿气太重,他们不得不用树枝生出些烟火,来驱散成群的蚊虫。
人群中的一名年轻男子承认,他们正是来自附近几个村的传销组织,因几天来警方巡查太严,才暂避在这里。年轻男子今年19岁,来自广西南宁,自风声变紧后他一直没再见到自己的“领导”,但却不打算离开组织,“那样是赚不到钱的。”
反传销组织志愿者张强在十多年前开始接到来自燕郊的求助,他亲赴当地解救,惊奇地发现,这竟是一个让国内“南派”和“北派”传销共容的地方。
以一条迎宾路为坐标,村庄地区为“北派”的活动范围,此类传销组织待遇条件较差,吸纳的多为贫困地区的年轻人,所骗投资金额多不过两三千元。而在成片的住宅区内,活跃的则是“南派”传销,待遇相对较好,对象多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中年人,所骗投资金额也会更多。
邀约
在组织内部,对邀约新人的理由一栏写着“谎言”二字。传销者们甚至编了一首教导成员邀约新人方式的“顺口溜”
2015年5月,山西人卫国鹏的妻子接到了昔日生意伙伴邀请,目的地正是河北燕郊。邀约的理由没有什么疑点,两人曾一起做过净水器生意,言称在燕郊有更好的商机。
此后一段时间,妻子又数次前往燕郊。卫国鹏察觉出异样,连番询问下她才承认,自己在昔日生意伙伴的介绍下参加了一项投资为49800元的“民间互助理财”项目。
听完妻子的描述,卫国鹏对这一“项目”存在颇多疑虑,坚决反对她再前往燕郊,并将她牢牢地看在了家里。
2015年底的一则新闻最终证实了卫国鹏的猜测,燕郊警方现场查处了一个摆满几十桌宴席、召开“年会”的传销组织,而该组织正是妻子所参加的所谓“民间互助理财”项目。
但这则新闻并没能使卫国鹏的妻子相信自己已经深陷骗局,她与卫国鹏之间的夫妻关系愈发紧张,总念叨着:“我要把投进去的钱赚回来。”
卫国鹏想弄明白2015年的燕郊之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妻子如此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妻子所在组织微信群的聊天记录,才找到了答案。
在卫国鹏提供的该组织聊天截屏中,这一“民间互助理财”项目对于新人的前来,从行程、接待再到劝说加入,有着细致的安排和注意事项。
聊天截屏中常有成员发出他们邀请来“考察项目”的新人情况介绍,包括新人的姓名、职业以及收入等基本情况,与成员关系一栏多是朋友、亲属等,而邀约理由则多写着“谎言”二字。
负责者解释说,被邀请来的新人一定要保证至少有5天行程时间,根据前几天新人的情况反馈,以便有针对性地“下药”。在揭开邀约理由谎言时不能有所回避,直言就是来考察理财项目。这被称之为“前三天感情留人,后三天行业留人”。
负责者同时提醒,对待新人要“好吃好住”地接待,但要避免与过多人员接触,防止被“负能量”影响。
“想你了,久未见,问身体,问工作,问打算……”甚至在聊天记录里,还出现了一首教导成员邀约新人方式的“顺口溜”。
今年4月一个夜里,妻子趁着卫国鹏熟睡时从家中逃走,返回了燕郊。卫国鹏听说,妻子从娘家拿到了参加“民间互助理财”所需的49800元,甚至还成功地把邻家的一对夫妻和老人也介绍到了传销组织中。
财路
一份49800元的“投资”,组织人员从A到C3被分了五个等级,依次分得5000元到14000元不等的“工资”
在卫国鹏提供的“民间互助理财”项目上,参与者被要求先期“暂存”49800元,所产生的只会是两种结果,经过4至6个月后连本带息返还51000元,抑或是经过18个月后产生“N个150万”。
被警方查抄的大院里,一块黑板上仍然留着传销者们“上课”的痕迹摄影/刘汨
而在组织内部,则对49800元的分配有着更明确的划分。组织人员根据A到C3分为五个不同的等级,依次分得5000元到14000元不等的“工资”。而对成功邀约来投资者的成员,则会有8800元的“推荐奖”。
无独有偶,另一项在燕郊参与者众多的“1040工程”几乎套用了与“民间互助理财”相同的模式。邀约者被劝说投入3800元,随后利用亲戚朋友间的人际网络、下线间不断发展的几何倍增以及组织内部的等级制度这三种途径来谋得利益,两到三年内可以赚到381万,而如果最终投资69800元,则可以赚到1040万。
与所许诺的巨大财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中生活的清苦。曾身陷传销组织的小李对北青报记者表示,他们每日伙食多是白菜、馒头,一些成员耐不住饥饿,还会做出偷盗庄稼、挖食野菜的事情。
投入些许资金、邀约他人入伙、成几何级数增长的财富,这些在张强眼里最终不过是一场泡影。曾数次深入传销组织的他深知,能从中真正获利的只有组织金字塔尖的少数人。在一些条件较差的组织内,每名成员每天的生活成本不到10元,若是做到了中级领导,甚至需要自掏腰包补贴下线们的吃穿用度。
规模
反传销组织志愿者张强依据每天收到的求助信息,估计在燕郊活动的传销人员仍有三四千人
根据媒体公开报道,2015年底,燕郊所属的三河市曾调集300名警力,对辖区内各个传销窝点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检查。
行动中,各个行动组先后捣毁盘踞在燕郊开发区翟家庄村、北巷口村、苍头村以及福成五期小区、上上城三季小区各个出租房内的传销窝点55个,当场控制传销人员624名,从中成功查获并刑事拘留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犯罪嫌疑人12名,教育遣散传销人员612名。
然而,在北青报记者近两个月的实地走访调查,以及公开资料显示,燕郊地区至少仍有超过10个小区和村子有传销组织的踪迹。
在河北省政府纠风办的“阳光理政”网络服务平台上,仅今年以来关于对燕郊地区传销问题的反映,就已经有20条记录。在人们对燕郊传销问题的反映中,包括福成、上上城等警方曾查处过的小区的名字再次出现,同时又出现了天洋城、星河185以及燕京航城等多个新的小区名字。
在卫国鹏妻子所在的上上城三季小区,8月初的一个上午,10点刚过,几乎每栋居民楼里都有几层的电梯前出现了人满为患的情景。
这是“民间互助理财”项目下课的时间到了,成员们将从“课堂”返回小区内的各个出租屋。在一栋居民楼的电梯前,因为等待的成员太多,分三个批次才走干净,最后只余下了两名刚到不久的新人。
两人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山西,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加入这需要49800元的投资项目里。东北的男子心存狐疑,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能否获利,而来自山西的新人则正逐渐开始相信,“别人都开车回家了,我不能空着手啊”。
这个来自“车”的刺激,几乎与卫国鹏妻子的经历如出一辙。在她的聊天记录中,有一张名为“带你走进宝马团队”的图片,图片中是几名组织中高级领导模样的人,而内容则都是与豪车的合影留念。
在张强看来,让被骗者来到燕郊的原因无外乎“亲情”与“欲望”。来自亲友的邀约只是前往燕郊的一个“引子”,而最终让这些人留在燕郊的,则是“欲望”。一个来自贫困地区的年轻人文化程度有限,但又受不住打工的辛劳,梦寐以求的就是一天快速致富的捷径。而对于人到中年的经商者,生意上起了波折,最渴望的也是一个立刻翻身的机会。
正因如此,十多年间张强接到的来自燕郊的求助越来越多,在2008年的顶峰时,甚至每天都有二三十个电话打来。而就近一两年的情况来看,依据每天收到的求助信息,张强估计在燕郊活动的传销人员仍有三四千人规模,组织数目则在七八个左右。
去而复返者
小谭并非没有机会离开,面对同学声泪俱下要她一起回家的请求,小谭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翻看历年的公开报道,燕郊当地对于传销活动的打击并未中断,但外界的劝阻却抵不过组织内部的吸引,不断有人去而复返。
8月初的一个下午,燕郊北面的翟家庄村内,一片土坑内几个传销组织成员正坐在林间,看到有生人走近便快速散去。他们原本的活动地点是土坑旁的一处大院,在半年前的一次警方行动中被取缔。
大院里的砖房内仍留有传销组织“上课”时的痕迹,在一面黑板上字迹尚未擦净,“必胜”、“财富”这些词汇被重重地描摹出来。
同院工厂的员工仍记得传销组织搬来时的情景,不用一天功夫,他们就搬来大批的砖头,在地上砌好板凳,之后就是每日不断地狂呼。而当警察到来时,一辆警车堵在门口,但没人离去,也没人吭声。待查抄结束后,传销组织的活动地点转移至了土坑里,为了避人耳目,每次呼喊口号的声调也降下去了不少。
不只是警方的查抄,即使来自亲人的苦劝,有时也无济于事。重庆姑娘小谭已经消失在东蔡各庄村两年多了,她本是一名中学教师,后被骗至当地加入了传销组织。
小谭不是没有机会离开,一次上课时经历了警方查抄,被小谭介绍来的同学哭着说,愿意原谅小谭的欺骗,请求小谭和自己一起回家,但小谭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拒绝了。
家人听到消息后前往燕郊寻找,小谭久不露面,只是短信说自己已经离开。后来又有被骗者获救,证实小谭是在撒谎,她仍然在东蔡各庄活动,只是已经改换了姓名。
两年来,小谭的母亲偶尔能接到女儿电话。小谭会报个平安,也会说:“你们来了也找不到我,我想出去时,自然会走。”
总会有被骗者的亲属来寻人,东蔡各庄的村民们已经有了一套“解救套路”:派几个人守住上下课的各个路口,看见被找的那个人,不废话,直接架走。那些人一般不愿意离开,但先架走,回去了再慢慢劝。
人们很难理解那些去而复返者的执着,张强认为,这是人们低估了“洗脑”的威力。每天在传销组织里耳濡目染,大氛围的影响早已深植人心。相比之下,亲人重逢时短短几分钟的感召,显得微不足道。
而且,传销组织在授课的同时,也在教成员们如何“对付”警方和家人,他们宣称:“警方的查处,是因为国家刻意控制,避免其他行业的人员过于流失”。而对亲人来寻,传销组织的解释是:“这注定是一份难以被理解的事业。”
困境
参与查处当地传销组织的民警透露,对于传销活动组织者采取措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北青报记者结束对燕郊当地的走访后几日,燕郊警方再次对传销组织采取大规模行动,查处逾800人。但也像经受着传销之苦的其他地区一样,燕郊正经历着对抗此类活动的共同难题。曾有参与查处东蔡各庄村传销组织的民警透露,对于传销活动组织者采取措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对于传销组织者多以组织传销或非法拘禁的罪名进行定罪量刑,但这都需要多人进行指证。但传销组织成员往往分散居住,被“洗脑”后也不愿出面作证,多人指证环节往往难以实现。
这一点也得到了张强的认可,传销组织内等级分明,普通成员对上级活动往往知之甚少。普通成员虽然可能也曾邀约他人加入,但这属于“受害者兼参与者”身份,对这些人往往也只能是教育遣散。
除此之外,燕郊独特的地理位置也造就了这片传销组织活动的“沃土”,比邻北京、交通便利,一句“来首都玩玩、转转”成了再合适不过的邀约理由。在张强看来,随着近年来当地房地产事业的发展,房屋出租的条件和低廉价格,也让传销组织很难舍弃这片地区。
想比强硬措施,更难做到的是将人心“洗白”。张强说,作为最行之有效的“反洗脑”方式,需要有曾身处传销组织内部的志愿者介入,以感同身受的经历进行说服、开解,而且在此之前被骗者还需度过一段冷静平复期,这是一个耗费时日的工程。
耐不住时间消磨,卫国鹏和小谭的家人都已减少了前往燕郊寻亲的频率。看着近来收到的求助信息,张强则更加担心,燕郊当地“南派”传销的发展势头似乎正在上升,这其中的投资更大、诱惑更大。
本版文/本报记者 刘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