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耗时8年,总投资近5000万元的“国家石质文物保护一号工程”——千手观音修复项目传来喜讯,造像本体的修复顺利结束,重现昔日辉煌。待项目验收完毕后,预计千手观音将在6月13日中国文化遗产日当天与公众再次见面。
该千手观音造像位于重庆大足宝顶山石刻区大佛湾南岩,开凿于南宋年间,为我国最大的集雕刻、彩绘、贴金于一体的摩崖石刻造像,状如孔雀开屏,金碧辉煌。历经800多年风霜后,“老观音”受人为、环境、气候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已“罹患”34种病害,在本世纪初已残破不堪。2008年夏天开始,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作为牵头单位,与敦煌研究院、北大、清华等单位组成项目组,结合传统工艺和现代科技,对千手观音进行前期调查和实验,并于2011年开始修复本体。
未来,重焕光彩的千手观音仍会面临自然侵蚀和人为破坏的威胁。“虽然我们已经尽最大努力让观音‘延年益寿’,但仍旧改变不了它已进入‘风烛残年’的事实。我们担心的是,重庆高温高湿的环境很容易在造像表面形成凝结水,对本体造成伤害;不容乐观的空气环境,即我们常说的雾霾,也会加速对她的伤害。”大足石刻千手观音造像抢救性保护工程首席专家、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文物修复与培训中心主任詹长法呼吁,对千手观音的后续保护仍需慎之又慎。
“最慢”调研:耗时3年做准备
4月6日傍晚,农历二月十八日,距重庆主城区160公里的大足石刻风景区人头攒动,来自四面八方的虔诚信众来到大足,参加此地一年一度的香会节。
此时,在景区深处的千手观音修复现场,詹长法正带着修复组人员,在观音的注视下,双手合十,为千手观音的未来祈福。他抬头仰望,在和主尊眼神的交汇中,思绪仿佛回到了7年前——那时,面前的观音造像好似一个百病缠身的虚弱老人,让他这个“医师”无从下手。
2008年,汶川地震后,川渝文物保护也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亲自带队对大足千手观音调研,并提出,把大足千手观音造像的保护项目列为“国家石质文物保护一号工程”。当年夏天,在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准抢救性保护工程立项后,詹长法带着拯救千手观音的使命来到大足,开始前期勘察研究。
大足千手观音是中国晚期石窟造像艺术的典范,石龛高7.7米、宽12.5米,占崖面积88平方米,展开面积220平方米。第一次站到千手观音跟前,詹长法一头雾水:“大足千手观音是雕刻、贴金、彩绘相结合的佛教艺术精华,受地质、水文、大气等多种因素影响和破坏,产生了许多致命的病害。这些病害的成因是非常复杂的,需要跨学科的研究。这在中国文物修复史上前所未有,对我们来说一切都是空白。”
当时,在千手观音修复的方案上,各方有许多争议。有专家提出,造像本体修复太过复杂,国内外没有先例,应只进行除尘、贴金处理,让它重焕光彩即可。但詹长法认为,千手观音造像已病入膏肓,“救命”是当务之急。
“历史总在不断进步,现在没有好办法,十年后或许后人能研究出一套可行的办法。难道因为这点,我们就可以先搭上花架子,把根本问题留给后人?要知道,如果不彻底修复,十年内千手观音或许会轰然倒塌。当代文保工作者必须敢于承担这份责任,尽最大努力守住老祖宗留下的财富。”詹长法说。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文物应当“修旧如旧”,只对造像进行加固,不做其他干涉处理,可以允许“残缺美”的存在。詹长法认为,这种教条地照搬文保工作中最小干预原则的理念同样不可取。“‘残缺美’是因为没有依据才不去修复,千手观音具有对称性,这意味着可以找到修复依据。而且,千手观音是一个宗教信仰物,不能单纯地以文物的眼光去看待,还要体现出它的艺术价值和宗教价值,信众不会允许他们崇拜的神圣形象黯淡无光和残破不堪。所以,修复工作必须做到文保原则和宗教艺术性的平衡,同时做到观音重现辉煌和历史信息留存。”
理念确定后,先做什么呢?詹长法决定,治病前先检查,看看千手观音究竟得了什么病。“前期调研事关全局,必须细致,我们花了3年时间做修复前的准备,在国内文物修复中能做这么‘慢’已是一个突破。可拿到国际上比,却不见得‘慢’,古罗马斗兽场从调研到规模化修复用了30年。‘慢’不是拖沓,是负责。”
通过将考古探方立面化的形式,修复组把千手观音立面划分为9层11列共计99个单元。分别以单元格、造像、手为调查单位。同时,工业X光探伤、红外热像探测、激光拉曼测样、三维视频显微镜观察等现代科学技术首次应用于国内大型不可移动石质文物勘察研究。经过这次史无前例的调查,病害面积的测量精度最高可达1平方毫米。
这次调研还有几个新发现:过去都说千手观音有1007只手,经过科学调查确定,千手观音造像有830只手。其中,手(含残手)共有817只,仅有手臂的13只。残手有283只,占总数的34%;千手观音表面有明显的“分层线”,显示其自上而下的开凿工序,这也促使修复组最终定下“自上而下,由外到内,先易后难”的修复思路,千手观音被分成上中下三层进行修复。
精心修复:刮骨疗毒再“贴金”
大足石刻研究院石质文物保护中心副主任陈卉丽,是被称为“心脏内科”的石质修复组组长。在石质胎体的修复中,首先要进行表面除尘,随后要对裸露基岩进行脱盐处理。接下来,按照先易后难的思路,进行加固、裂隙修复、残缺补型等工序。“都是新旧工艺的结合。像加固用的是现代的改性醋酸纤维素材料,用玻璃注射器通过孔隙给石质胎体‘打针’;而像断指连接,我们跟古人一样以楠竹作为连接锚杆,外面裹上棉麻增大附着面积,利用榫卯结构修复。”陈卉丽介绍,古人修复断指时,很多手指都采用泥塑,此次他们使用跟岩体材料一致的红砂岩石粉为主要材料塑指,兼容性更好。“按理说,泥的强度不高,且与原指的连接不佳,但是古人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却能做得不错,为什么?因为他们秉持‘奉献一生’的精神和‘慢工出细活’的态度。”
断指补型有两个基本原则:真实性和可辨识性。真实意味着补型要有依据,包括左右对称原则,参考大佛湾其他石像、文献以及人体工程学等。可辨识便是补塑面比原表面低1-2毫米,让人看得出“改变”。
如果说石质修复是基础,那么为主尊和手贴金箔便是修复的核心,千手观音能否再现金光,全靠贴金修复师李元涛等人的努力。金箔和石质胎体之间用什么作为黏结剂呢?李元涛首先试验了一些现代材料,但贴金效果不好。后来,项目组决定使用大漆,一方面它确实最适合当地环境,实验效果也是最好;另一方面,使用大漆工艺更是对中国传统工艺的继承。
大漆工艺,在我国始见于7000年前,川渝地区本是大漆的主要产地。可现在,大漆工艺运用最多的是日本,在中国濒临失传。李元涛寻找擅长大漆的民间艺人时,在当地发现只有一位做棺材的老师傅还掌握着这门特殊技艺,就立即前去学习,最终在老人去世之前得到部分传授。
熬制好大漆后,在贴金部位至少刷上3次,再辅以找平、打磨、除尘等处理,待半干不干之时贴上金箔。“火候很难把握,一般贴金的最佳时机是大漆干燥12个小时之后。遇到极端天气,要根据大漆的实际干燥速度来判断贴金时间,太干或太湿贴金效果都不理想。”李元涛告诉记者,贴金更多使用的是边长为45毫米的新金箔方片,这与千手观音历史上贴金的规格基本相符,而不是一开始设想的大量使用旧金箔回贴。
“起初我们只想保留历次修复的历史信息,将金箔揭至稳定层,旧金箔经过平整、分层、除尘后,采用原位回贴的方案,但发现能继续使用的旧金箔极少。于是,我们改变了修复方法,在金箔存在点状脱落和完全脱落的部位用新金箔进行协色修复,在新补型胎体和原始石质胎体裸露部位用新金箔进行全色修复,从而实现可辨识性原则,达到远观一致、近观有别的效果。”李元涛习惯以左手同时持金箔10-20张,用右手持专制竹夹,并夹住一张金箔的上方,贴金箔时,右手持竹夹送金箔,让金箔底面下方与金脚漆先接触,将金箔平贴于金脚漆表面,然后以左手从金箔中心处向四周方向将整张金箔抚平,再用右手持竹夹将衬纸揭去。
周围的气流对贴金操作影响较大,稍有不慎就会产生“飞金”,所以李元涛在贴金时,可谓谨慎到极致,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轻薄的金箔被吹散。
仍需保护:气帘阻挡凝结水
在很多人看来,彩绘只是一个美容过程,为了点缀和衬托造像。不过,通过对千手观音清洗、脱盐、加固、补形、补色后,彩绘组负责人、洛阳古代艺术博物馆的修复师苏东黎发现,除了艺术效果之外,彩绘还有“牺牲”功效。“我认为彩绘区就是‘牺牲区’。因为彩绘区是整龛造像的气口,它承担着岩石的呼吸作用,用自己的损毁换取造像的安全。比如法器、法眼、云纹等部位损坏是最严重的,这或许是古人故意而为。”
44岁的苏东黎从事文物彩绘修复已近20年,对她而言,此次修复可能是最辛苦的一次。从2010年来渝到现在,她几乎每一天都要在加固剂刺鼻的味道中,面对冰冷的石像,重复枯燥的工作,为了适应作业高度,各种姿势都用过,坐着、躺着、跪着、弓着。在工作之外,她心里最牵挂的还是在河南老家的女儿。
“从9岁到13岁,女儿成长的关键期几乎都不在身边,我觉得愧疚。”苏东黎说,此次修复是她在外地出差最长的一次,每年在家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个月,返渝后都要哭几天才能抚平情绪。
就在去年,她的女儿生病发烧,孩子爷爷买回一盒退烧药,却没听清用药说明,将一次6克听成了一次6颗,吃完药孩子反而更加虚弱。送医后,医生将孩子推进抢救室洗胃,方才转危为安。“老人怕我接受不了,当时不敢打电话,直到我女儿病情稳定,大约一周之后才说。我一下子就懵了。”苏东黎说。
石质、贴金和彩绘等主体工序完成后,上月底,工作人员开始在造像表面涂上一层透明“定颜妆”,保护其重焕光彩。詹长法认为,为了巩固修复成果,未来还需要尽快对千手观音外围的大悲阁进行改造:第一步,提升大悲阁的梁架和屋面;第二步,拆除千手观音造像前的两根立柱;第三步,拆除大悲阁梁间隔断。这样可以有效遮护崖壁坡顶岩体,减少水的冲刷和浸流水害;增加大悲阁空间,降低空气湿度;同时,有利于千手观音整体效果的展示。
在詹长法看来,后续保护最关键的在于解决凝结水这个“水祸”。因为石质文物身上发生的各种病害与水都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各种风化都离不开水的参与,环境污染物在水的作用下也会加速影响石质文物。由于川渝地区高温高湿的环境,千手观音造像表面很容易形成凝结水并渗透进石质本体。
詹长法提出了一个崭新的想法——气帘阻挡,就是利用空气动力学中的流场效应原理,使用可控的送风机,在造像前制造一个人感觉不到却真实存在的“气帘”,让空气流动起来形不成凝结水。“现在千手观音的生存环境跟南宋时相比,要糟糕得多,如果不使用气帘去治理凝结水,在极端条件下,千手观音只能‘活’几十年。我们考证过,千手观音自开凿以来至少曾经历过四次大修,算下来基本上一百多年大修一次。我的愿望是,在文保工作者和全社会的努力下,千手观音可以做到百年之内无需大修。”记者 赵征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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