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杰的真面目已被媒体揭露,但他仍然是受害女孩们心中的噩梦
绝大部分的受资助者都是女生
梅子回家的山道,晴天是路,雨天是河
在电视台暗访镜头前,王杰重复着那句他常对女孩们说的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住在隆林县城文化体育广场旁出租屋内的王杰,被破门而入的警方带走之前的3个小时,在那档让他心惊肉跳的电视节目——《“百色助学网”背后的秘密》中,他亲眼看到了自己在暗访记者的镜头下,满脸堆笑地讲述着如何性侵女童,如何威胁利诱贫困女生被老板嫖宿、包养。
自王杰被隆林公安局以涉嫌强奸罪执行逮捕,事情已过去两个月,3位重要证人的出现,为推动案件进展起到了关键作用。相比其他选择沉默的受害者,这3位选择站出来的女孩,在配合警方调查的同时,也向北京青年报记者还原了那片使她们深陷困局的“山旮旯”。
揣着希望走向深渊
2006年3月,王杰开始在百色市国家级贫困县隆林以个人名义创办“百色助学网”,以帮助当地贫困地区孩子上学为由,向社会各界筹集善款。
当地一个名为《秋天里的山茶花》的节目,讲述了这个脑后扎着一个小辫子,并且一副“艺术家”样貌的理想主义公益人士的感人事迹。那个人就是王杰,当时的片尾旁白这样说:“他就是这里的一朵山茶花,绽放了自己,芬芳了别人。”
2008年,正在隆林县某个村办小学读五年级下半学期的梅子,在老师的推荐下填写了申请百色助学网站助学金的表格。全校300多人,只有十几个人得到了申请资格。在母亲去世两年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感到轻松的时刻。她照顾着6个月大的弟弟和上小学的妹妹,家里还有一个精神萎靡、天天喝酒的父亲。梅子一度心灰意冷,那时家里几乎没有经济来源。
“读完初中就不要读了。”父亲的这句话经常在她脑袋里晃,像是一种“诅咒”。
与梅子一起得到申请百色助学金资格的还有阿采,她们是班里29个学生中的两个“幸运儿”。因为姐姐同时也在上学,阿采记得五年级下半学期开学时,家里只剩下几百元了。
在百色的另外一个县城,19岁的小月正在读高二,在同学亲戚的推荐下,她也拿到了“百色助学”申请表。接受捐助于小月而言不陌生,家里条件不好却常是班里的第一名,她得到过的资助“各式各样”。在小月印象里,申请“百色助学”唯一不同的是,需要在申请表的右上角贴一张个人一寸照片。那张照片上的她微胖,头发短短的。
梅子和阿采当时还小,听学校一位女老师说,如果能一直保持好成绩,从小学到大学可以一直享受王杰提供的助学金。两个小姑娘没有对这个“诱惑”产生怀疑,因为“是老师介绍的”。
但梅子记得另一个细节,那位女老师曾跟她说过“王杰是我朋友”。有一次在围着火堆烤火聊天时,这位老师还半开玩笑地说过:“王杰这个人很色的。”当时就有人起哄问这位老师:“你怎么知道的?”梅子那时暗暗觉得这个老师可能和王杰的私人关系不一般,但她那时还小,不懂什么叫“很色”。
2008年下半年,梅子、阿采和小月的百色助学金申请表,陆续交到了王杰手中,申请表上附有班主任的签字和学校的公章。
被操控的善款和女孩
今年8月,事件被曝光前,“百色助学网”的首页上的即时数字显示,共有4597名贫困学生受到资助,募捐善款累积总额为7272665元。在“百色助学网”经营的第九年,网站的公开收款账户仍旧是王杰的个人银行账户。700多万元的善款,大部分需要经过王杰的手,下发给贫困学生。而至于怎么发,发给谁,王杰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操作。
在王杰关上宾馆的那扇门之前,小月对王杰一直都是“比较敬畏”的。
2009年2月14日,王杰以“再核实一下助学金的信息”为由,约她到百色市里见面。虽然王杰看上去和她印象中的那些志愿者不太一样,但他有另外一副“专业”的行头——背着摄像机、电脑、公文包,不断地接各种电话,支配别人做事,“感觉大忙人一个”。
小月记得王杰大概说了些“你不用担心,好好学习,以后的学费生活费,我都会帮你想办法”这样的话。“就是处处替你着想,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小月说。那天晚上,小月本打算去百色的亲戚家过夜,但王杰一直跟她说:你这么晚了去打扰人家也不好,我开的那个房间有两张床,你就去那里休息吧。
“但他一关门,就把我按在靠窗户那张床上!”小月说,她一下就蒙了,小月把整个宿舍同学的名字都叫嚷了一遍,幻想着平日感情最好的小姐妹们可以推门进来救她。即便这种时候,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人。她从来不能依赖家里,事情发生后,她只想尽全力向他们隐瞒这件事,她不想自己在村子里的“好孩子”形象被破坏掉。作为一个女孩,那是她唯一“被看得起”的资本。
第二天,王杰花了将近100块给她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个套头衫,而在此之前,她从没有上市里买过东西,自己的衣服也大都是几块钱一件的。随后,王杰又带她去了旁边的手表店,买了一块100多块钱的手表给她。在小月看来,那块手表是“那么新奇”、“这么贵”。
带着这些在小月现在看来“很高明的安抚”,王杰把她送到车站,并在临走前递给她一盒避孕药,说:以防万一。回到学校后,小月在宿舍熄灯后,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照着避孕药盒后面的说明书。她已经过了“紧急避孕”的72小时。
那一年,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只有12岁的梅子身上。
“会怕,真的会怕。”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梅子说,“那个时候真的是太小了吧。”她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我有视频在他手里,不敢。”梅子说。王杰将性侵她的过程拍了下来,并以此警告她: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他就把视频放到网上。
和梅子同时遭到性侵的还有阿采,2009年2月的一天,她们一同被王杰从乡里开车带到隆林县城。“说是要去补充一些资料领助学款。”阿采说。她记得那天自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开车的人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王杰说这人是他的朋友。”阿采说。
到了隆林县城后, 王杰和他的朋友以当天无法办理助学款为由,把她们带去了隆林县民生宾馆,并于两个房间里,王杰和他的朋友分别对梅子和阿采进行了性侵。
那是阿采第二次进县城,第一次是10岁时来接打工回来的母亲,她只记得这里有个老车站。她想回家,但身上没有钱,也不认识路。她只能干等着王杰再把她们带回去。
阿采记得,那次事情发生后,王杰打给了她400元助学金,但写收据的时候,要她写500元,还说“以后人家问你有得多少,你就说有得500块”。她写了那张收据,就像她最初设想的那样,把助学款拿给家里。
女孩们复仇的尝试
“隆林是我的天下!”事隔6年,梅子仍能清楚地记得王杰对她说的这句话。在与王杰的一次语言冲突中,王杰警告她说:你不要再回隆林,再让我看见你,你死定了!这些话就像套在她头上的“紧箍咒”,让她感到窒息。
小月担忧的“万一”并没有发生,但却降临在梅子身上。阿采记得,当她六年级上半学期开始准备毕业考时,梅子突然就不上学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会不会和王杰有关。
当今年8月看到王杰被捕的报道时,她又重新想起自己那个不好的预感。当年的梅子去外地堕胎了,此后再也没有上过学,一直辗转各地打工。“看到那个(报道)的时候,我差点都要哭了,我都不知道她当年承受了这么多。”阿采说。
阿采曾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试探性地和高中室友说过,但没有人相信她,“不是那些好人才做这些公益事情吗?”
她也曾在王杰的QQ空间,看到很多被资助的学生给王杰留言都在说,“老师,谢谢你的资助,我可以上学了”。这让她觉得发生在自己和梅子身上的事情可能是个偶然和个例,王杰还是个“公益人士”的。
她甚至愈发把事情的原因归咎为:自己当时不懂事。这也使她更加怕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更加害怕别人说是自己的错。对于家中父母,她始终努力维系着他们心中那个“最乖的好孩子”的样子。她是村子里当下唯一在读高中的女孩,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唯一的骄傲。
小月发现自己染上了“脏病”,她打电话给王杰,得到的回复却是“不可能”。在多次沟通无果后,仇恨在小月的心里累积,“越来越气”。她买了把水果刀藏在书包里,打算对王杰进行报复。
但狡猾的王杰似乎嗅到了她的用意,拒绝见面。她甚至换了QQ号,装成漂亮的贫困女生约他出来,但王杰都没有中计。高考前夕,她终于断了这个念头。“我不能杀他,要不然就和他同归于尽了。”小月说。但那把水果刀始终装在她的书包里用于防身,直到前几年才丢掉。
梅子也曾想过让王杰“不好过”。2014年,她回到隆林县,试图再次接近王杰。她从王杰那里要到了几段不雅视频,然后寄给他老婆看。没料到他老婆的反应竟是:我又有钱、又有小孩,男人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觉得他们夫妻已经没有什么感情,放弃了。
让梅子恐惧的是,王杰竟然打上了自己妹妹的主意,想把她介绍给外地的“大老板”。梅子一方面断然拒绝了王杰,另一方面暗中嘱咐妹妹。她也曾听说过有人试图去揭发王杰,但没有后文。“所以我知道我一个人做不了”,梅子说,“你没听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梅子知道她和妹妹都逃不掉这个环境,让妹妹学会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妹妹有时会说:“姐姐呀,你唠叨起来像我们班的老师。”
女孩站出来保护女孩
2014年年初,远在山东泰安的“百色助学网”的捐助者秋楚在“百色助学网”上看到有资助人在留言中说:我的资助款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没有资助孩子的反馈?你们是家骗人的公益组织吧?留言让秋楚起了疑心。他从网上公开的资料上联系到一个受资助的女孩,对方的回答证实了那个资助人的质疑。这个女孩就是阿采,她对秋楚说:王杰对外提供的受助图片是假的,她没有得到那么多助学款。这名学生还表示,王杰说要领助学款的话必须去他家,学生不去,王杰就取消了她的资助资格。
秋楚觉得自己被骗了,但事情远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经过暗中调查, 秋楚发现了王杰克扣助学款、性侵女生的事实。他千方百计找到了一些受害者,但最终愿意说出这件事的当事人,仅有梅子、阿采和小月。
经过一年多的调查和搜寻证据,秋楚向隆林公安局电话报了案,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最终秋楚决定与媒体合作,揭露王杰和“百色助学网”的黑幕。
8月13日王杰被抓获。9月10日,曾经性侵阿采的犯罪嫌疑人王春任也被警方抓获,并于9月21日被依法逮捕。
当地电视台播出揭露王杰的节目直到王杰被抓,中间有3个小时的时间,王杰没有逃跑。这期间,他给梅子打了个电话,质问她这件事情是不是她捅出去的。担心王杰报复,那一夜,梅子跑到隆林县的一个小山上,在山顶坐到了天亮。
而看到报道后的小月,却变得更加气愤。
“我想不到他会伤害这么多小孩,而且有的当时才12岁,这个社会肯定有人去纵容他,肯定有人知道,就像那些老板,他提供给他们女生,你说要是没有他们的需求,王杰也不会得逞是吧?”小月说,她找到当年帮自己申请百色助学的那个志愿者,对方此时也知道了真相,并表示,如果需要作证,可以配合,“我不想再让那些小孩子受到伤害”。
除了小月,梅子、阿采也决定站出来,配合公安机关取证。
“现在想想,我爹妈不认识字,反而也许是个好事,至少他们不会上网,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望着窗外嘈杂的隆林街道,梅子说。
离家远一点好一点
从王杰被捕至今,已过去2个多月的时间,此案仍处在当地警方的侦查阶段。梅子、阿采和小月本以为作为证人,协助警方调查这件事,会在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然而在隆林警方的调查取证过程中,梅子的叔叔知道了,于是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做这种丢人的事,让我们遭这种风言风语,你有多远给我走多远,不要给家里添麻烦。”叔叔的话,像一把尖刀一样,把梅子扎得鲜血淋漓。她再一次独自跑到山上,一如当时躲避王杰的报复一样。
在王杰被捕一个月后,梅子走了,去了一个在她印象中遥远而又陌生的城市。
直到见到自己的志愿代理律师李莹,梅子才感觉找到了点方向。那时,一个公益组织找到了梅子、阿采和小月。作为一家专门从事女性维权,尤其是反妇女儿童暴力的公益机构,她们帮助3位受害者寻找到了各自的志愿律师。
梅子发现,自己在“证人”这条路上,还有很多事要面对。现在她最担心的是,警方会不会找不到足够的证据,王杰最终得不到他应有的量刑,出来报复她。
“反正人的一生总是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既然走出这一步……”梅子叹了口气接着说,“不想再让那些女孩子再趟我的路。”
梅子始终处在一种纠结而恍惚的状态里,她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但又为随之而来的风险而感到焦虑不安。她希望审判王杰的那一天赶快到来。
小月说,“我们那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家里对女孩的关爱都很少。”因为家里没有男孩,小月家始终被乡亲看不起,所以从小到大,她都把自己当个男孩。“挑水、砍柴这些都是我做的,每家每户需要派个代表去干吗干吗,也是我去。”小月说。她不停地往茶水里舀糖粉,她说自己爱吃糖,但小的时候很难吃到。
“我不想在那种山旮旯里,从早到晚都是那么大一个天而已。”阿采说,“一定要去那种人多的地方,热闹的地方,离家远一点,好一点。”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部分当事人为化名)
本版文/见习记者 计巍 供图/秋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