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口长1米、宽0.7米、高0.65米的石砌的箱子,摆放在一孔窑洞的尾部,平日用于储存粮食。可这个夏天,68岁的郭贵保将其作为睡觉的地儿。几乎每个下雨的夜里,他都钻到箱子中睡觉,以防窑洞在雨水的浇灌中坍塌。
郭贵保干瘦,身高1.63米,要钻到这个只有1米长的石头箱子中,还是有些困难。他需要踩到凳子上,从箱子顶部只有30厘米宽的开口处站进去,然后扒着石板侧身坐下,双腿蜷起,一个胳膊肘撑住箱底,一点一点把身子缩进去。要是在箱子里翻个身,他得折腾好几分钟。
“今年雨水多,窑洞说塌就塌了。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郭贵保窝在箱子里说,声音有点瓮声瓮气。
第一次睡到箱子里,是在今年7月的一个雨夜。晚上10点多,郭贵保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雨越下越大,像“倒一样”,郭贵保有些害怕。这些天串门时,他听说不远处的村子里,有一孔窑洞在雨中塌了,所幸没伤人。
他从炕上爬起来,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在这孔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的窑洞中,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摆放在窑洞尾部的3口大小一样的石头箱子。最终,他选择了中间贴着“五谷丰登”字样的箱子,作为藏身之处。这个箱子上方的墙壁上,还贴着写有“福”以及“吉星高照”的字幅。
“要是窑洞塌了,我还能多活会儿,说不定村里人还能把我挖出来。”他解释。
这一夜一直亮着灯,过一会儿他就从箱子中探出脑袋四处看看。窑洞顶部及墙壁,布着一道道裂缝。有条裂缝,郭贵保用旧报纸糊住,像是一道伤疤。
这是当地煤矿开采留下的“杰作”。
据统计,山西因采煤形成的采空区达到2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山西1/8的国土面积,全省3500多万人中,300万人受灾。
老人是山西省襄垣县下良镇曹家坪村南沟自然村村民。早先,这里有11户人家、40余人。他们以及他们的祖先,在一面10多米高的黄土壁上筑了一孔孔窑洞,过着艰苦但安逸的生活。
2009年,村里的宁静被打破。这一年,襄垣县的襄矿西故县煤业有限公司的巷道,打到南沟村的地下。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的人经常能听到地底下传来的“轰隆声”。
很快,南沟村的窑洞出现裂缝。走进任何一孔窑洞都能看到,窑洞顶上、墙壁上,布着一条条虬曲的裂缝。郭贵保打开一扇门,土“哗哗”往下掉。尘土落定,他探进脑袋四处看看,才放心走进去。
那年有一天下大雨,路上的水能淹没成年人的半条小腿。郭贵保从地里往回赶的时候,突然听到邻居在大呼小叫:“不好了,窑洞透水了。”
邻居家的窑洞,早在地下有“轰隆声”时,洞顶就出现一条大裂缝。这次大雨,水顺着裂缝灌进来。接水的脸盆,在邻居出门倒水的工夫,就能灌满。要不是郭贵保帮忙,水就会漫到地上。
郭贵保住的窑洞,裂缝处也出现水痕。
大雨过后,村里人纷纷找煤矿“讨说法”。2009年10月,煤矿来人,召集南沟村的11户村民,签订《房屋搬迁安置补偿合同书》。郭贵保最后一个签字。
很快,有10户人家,拿到部分补偿款,搬离此地。如今,这个曾经有40多人的小村庄,只剩下郭贵保和另一对借住到此地的夫妻。
按照“合同书”,郭贵保应拿到3万余元安置补偿费及临时租家费。可是至今,他“没拿到一分钱”。煤矿说钱给了村委会。他找村委会要过几次,村委会一直“没给他”。村委会给出记者一种老人不能认同的解释。
郭贵保也想搬走。他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无处可搬。他曾找过别人家的房子,但均遭到拒绝。“我老了,身体不好,别人怕我死在他们的房子里,到时说不清责任。”对自己的屡屡遭拒,郭贵保表示能理解。
郭贵保不愿搬到侄子家。在他和煤矿签订合同书后,侄子患病,他本答应拿到钱给侄子治病用,但侄子始终没等到他的钱,最后不治而死。对此,他至今仍觉得“欠侄儿的”。
他也不想搬到镇里的养老院。他睡觉轻,一有响动,就整宿失眠。在养老院住了几天后,他又回到老家。
因此,他只能从自己受损严重的窑洞,搬到自家另一孔好一点的窑洞居住。
“谁叫自己没本事。” 郭贵保摆摆手说。
7月一个雨后放晴的下午,他呆呆地坐在一段枯木上,双手将一段枯树枝折成一截一截。远处一条小狗“汪汪”叫,他吼了一声。小狗依旧叫,他无奈地摇摇头。
在他身后一公里外,就是造成他睡箱子的煤矿。他扭头盯着煤矿看了很长时间,又是一阵无奈地摇头。
2010年,曹家坪村开始集体盖新房。每栋红砖红瓦的新房,售价将近15万元。郭贵保拿不出。2006年,他享受“五保户”待遇,每年的收入只有1800元的补助及200元的取暖费。目前,他的存折上只有“几百块”,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就是2003年花1000元买的长虹牌电视机及卫星接收器。平日里,他不舍得吃肉,今年过年时,他买了3斤肉。这是他一年中唯一一次“打牙祭”。
不仅他,南沟村很多人家都拿不出这么多钱。南沟村40多人中,只有1人在外打工,他们的收入,大都在土坷垃中刨。有一搬到新房的人家,是用兄弟二人的补偿款,及借了不少外债,哥哥才住进去的。
从2010年起,郭贵保和南沟村几个村民,一趟趟往返于南沟村和镇政府之间。每次都无结果。
去年的一天,郭贵保一个本家侄孙从深圳回到曹家坪。一次聊天时,他向侄孙诉说了他的苦处。“干脆起诉煤矿吧。”侄孙提议。郭贵保当即同意。
这个老人,早在1963年时,就在生产队任职。除有一年照顾生病的母亲外,他一直在村里干到2006年。1970年代,他还做了10年村主任。
在这40多年的村干部位置上,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老好人”。大家没见过他和谁红脸,也没见过他发脾气。村里人办事,只要找到他,他都会热心帮忙。
不过,去年这个“老好人”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其中一件就是不同意现任的村委会主任入党。
“他还不够共产党员的资格。不给群众解决问题,不能入党。”老党员郭贵保说。他早在1971年就入了党。
去年的一天,村里两名干部找到他,就村委会主任入党一事征求意见。他对来人说:“做点成绩出来再说。”对方不悦而去。
还有一次,在镇政府预备党员的征求意见会上,郭贵保还是不同意。
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就是起诉合同甲方煤矿,请求判决合同书无效。“原则不能让步。”他说。
他和侄孙先是到镇政府的法庭,但法庭“不受理”。在律师的引荐下,郭贵保见到了襄垣县法院的一位负责人。对方一看材料,“一拍桌子”:“出去,爱去哪告去哪告。”
郭贵保争辩了几句,对方不听。他悻悻地出了法院大门。“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他十分不解。
当村委会主任时期,他曾到大寨考察。在大寨,他见到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永贵。当时,头系白羊肚毛巾的陈永贵坐在一辆小车中,车速很慢,他在车窗内向街上的人打招呼,“很随和”。
他还在著名的西沟村见过李顺达。李顺达也是当时红极一时的人物,被授予劳动模范的称号。郭贵保见到他时,他任晋东南地委副书记。他当时也觉得,这个“大人物”没架子。
到法院没立案,郭贵保犯倔了。他到长治市中级人民法院反映问题。在他的一生中,这是他第二次踏入襄垣县所属的上级市,距家不足100公里。最早的一次,是在30年前,为家人看病。
很快,襄垣县法院派人接他,顺利立案。郭贵保败诉。
今年入夏,雨水特别多。白天,他穿上一身穿了多年的衣服,到人多的地方“瞧红火”。晚上,他就戴上几年前花5块钱买的老花镜,用右眼看电视节目。他的左眼从小就失明。
天气预报是他必看的节目。看完天气预报,他好决定在哪睡觉。
在那个贴着“五谷丰登”字样的石头箱子里,铺着一条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在被子下面,有电线、旧报纸等杂物,杂物的下面,还有一些去年留下来的黍。
“睡在里面难受。”郭贵保说,每次从箱子里爬出来,他都要扶着箱子站一会儿,然后双手捶腿。他有“三高”,唯恐自己摔倒。10多分钟后,他才能自如活动。
又是一个下雨天,郭贵保坐在炕沿上,用一个老式汽油打火机点着旱烟。雨在稀稀拉拉地下,他不时抬头看。
他现在住的这孔窑洞,不知道多少年历史了。黄土壁上的土已经坍塌了不少。他小时候,门在现在窑洞门的1.5米之外。门上方,本有两层瓦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了。雨水从黄土上流下,门前绿油油的小草,被泥水染黄。
“过一天算一天吧。说不定哪天不小心就砸死了。”郭贵保用劲磕了一下烟袋。他不忌讳谈死亡,早几年,他就准备好了寿衣寿材。
看到侄孙在一旁,他改口了:“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得还外债。”两次官司,郭贵保欠下6000元钱,全是侄孙给他垫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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